只一瞬凝滞过后,百姓的惊呼登时沸腾。
尖叫,逃窜,在事先备好的鼓动下,混乱与恐慌迅速蔓延开来。
燕秋嗤笑一声,街头一角的燕氏商号便有人端了几盘的铜钱与碎银向外抛洒:
“来,来,来,抢钱喽!”
“免费的戏,现成的钱,大家不要慌,往这边聚!”
满街挂“燕”字旗的商家也出动,洒钱的洒钱,呦喝的呦喝,带着棍棒的人指挥轶序。不过须臾,原先混乱不堪的街道,有序地形成几处圈。
客家茶肆门口没了百姓遮掩,竺雾就这样,在监务司官兵的包围中挟持阮微。
远远看去,不过蜀中枯骨,负隅顽抗。
燕秋蹙额劝她:“你现在插翅难逃,万一你手上这位有什么闪失,不过徒增恶业,何苦来哉?”
素商早在挟持之初便瞧见柯音澜的眼神暗示,忐忑地退远。
“湖纹锦不是谁都可以穿的。”竺雾的匕首向里收了两分,阮微的脖颈上立即显现出一道血痕。血珠蹿出,又凝固在皮肤上,冶丽之余,触目惊心。
阮微放缓呼吸,心下把自已骂了个体无完肤。
竺雾看到燕秋脸色微沉,继续道:“这个人若是真出了事,可怪你不肯答应我的要求。”
燕秋面色凝重,监务司的包围圈随她一点点往后挪的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疏。
暗处一道鬼魅般的身影三两下跃至一高处,安兮若指间银针蓄势待发。
窗边柯音澜从袖中掏出一小块碎银,交给韩泠之后让出位置。
身处风波中心的阮微小心地咽了口唾沫,心中倒数。
三。
竺雾拖着她缓缓后退一步。
二。
竺雾擒着她左肩的手忽地泄力。
一。
竺雾眼前一花,尚未反应过来,忽觉手背剧痛,电光火石间,刺痛的锐感令她骤然松手。
下一瞬,一块碎银破空划来,直直击中竺雾右臂。
银针嵌入皮肉,碎银块被弹开。
这些竺雾已来不及思考,比痛觉更清晰的眩晕感倏然涌上,她立时失了力气,众目睽睽之下歪倒在地。
监务司的人马,以及三楼的韩泠皆是怔忪。
阮微此时不紧不慢地取出手帕擦拭血迹:
“不好意思,姑娘,我医毒两学,皆通一二。”
竺雾脑内嗡嗡作响。
那自已是故意装病,搭上阮微作挡箭牌的计划岂不是一早就被识破了?
燕秋闻声也不再犹豫,带监务司的人上前将竺雾拖走。她取回银针,又拾起碎银块。
会医,便是妙臻堂,身上药香偏浓,便是小堂主阮微:“有劳阮小姐。实在抱歉,让您此番受惊了。”
阮微虽不认得她,但对方既能统领监务司,辅以言行举止的风格,还有燕家商行的行动,不难猜出,她便是监务司左使:
“燕大人言重了。”
燕秋颔首致意,随后折身望向高处。
下一刻,韩泠猝不及防对上那双清亮的眸,但见黑金劲装的女子抛了下碎银,因官服着身而显冷肃的眉眼,此时因笑意变得柔和。
阮微随之一瞧,也意识到适才情状,赞道:“好揽清,练得不错。”
揽清?
燕秋脸上的笑意由眉宇扩至唇畔,“原来是韩小姐。”
新科探花,文武双全的桑瑶,一手教养长大的妹妹。
她启唇,话中意味深长:“久仰。”
燕秋挥手,那碎银被掷回三楼高处,韩泠一时不察,眼见碎银要落时,却有一只手自身后伸出,将碎银接下。
虽然只露了一只手,但燕秋也心知肚明那人身份——
“桑允仪。”
安兮若接着道:“出身源州的一户农家,刚记事不久,家中遭了洪水,父母双双离世。辗转流亡,后为妙臻堂堂主阮玉芝所救,认其为义母。”
“也就是说,她的身份其实很模糊。”
安兮若无所谓的耸耸肩:“这我们就不必管了。”
能题名金榜,却保持如此模糊的身份,而且礼部户部吏部无一异样,这个人的幕后是谁在操作显而易见:
圣上。
燕秋讷讷地将木简放回面前的架子上。
她们二人此时正待在一间密室——监务司情报交往中枢,暮影斋。
四面皆是一排又一排书架,围聚出一方逼仄的空间,书架上则依时间顺序记录了监务司密探的每一次行动。
“那个细作,以及客家茶肆诸多与其有往来的人已被悉数扣押。”燕秋道,“已经有官员私下来要人了。”
安兮若不在乎地轻笑一声,“一帮被养废的公子小姐,到了这个地步还要连累家里。直接告诉来的人,通敌叛国的嫌疑他们若是想留着来日落人口实,我们可不拦。”
威慑,恫吓,乖戾,恣意——这便是安兮若。
“还是都查一遍为好,万一真有做贼心虚的呢。”
安兮若道:“概率不大,你若求稳查便是了,但那个细作——真名乌兰娜对吧——她留着,我安排,没那么容易开口。”
此事定下,安兮若又说起:“继州那边……”
“直接抓吧。”燕秋的态度倒是很直接,“奏折上粗略估算的漏洞都有三十万两,这么大的数额,白裕卿坐镇边州,调配辎重,不管贪没贪,都难辞其咎。”
———
“朝廷当正告拓耶桑尔,人在关在,就是全数葬身重阳关下,也不准退一个人!”
兖国王庭之内,国师赫铎的话掷地有声。他一双鹰目满是决绝,苍老的面容上仍是那般铁血坚毅。
四十余年接连的败退没有击碎他的傲骨,但满朝文武早已受够了屈辱与挫败。
渝国太狠了,两任帝统,三代将领,四十年撑着一口气连国丧都不停,一点点把失地啃回来。
守吗?
当年世宗皇帝踏马高歌,隔江欢舞的大片土地,已经由兖地缗化府改为渝境崤安府了。
一府之地尽丧,如何还能守下一关。
“国师还要战?”百官中终于有人站出来,是一位与国师同代为官的老臣,“高薛二帅陈兵之际,您说战;柯韩宁徐四侯相替之时,您依然说战;到现在,韩澍彭沅一鼓作气打到如今地步,您依然要战!”
“可我们赢了吗?!”
“重阳关以南一府之地本就是他们的,渝国几番声明只求失地,每每大捷都主动和谈,您一概置之无物,一意孤行!”
老臣涕泪交加,颓然跪地,声声悲切:“世宗已经不在了,我们也不是雄霸天下所向披靡的铁甲,我们面对渝军是兵败如山倒啊!”
朝廷之上又一位将军站出:
“当年继州之战,七复七失,我们的将士已经拼尽全力,这还不足以让您明白吗?他们渝国的地,住的是始终都是渝国的民,不得民心不占天理,我们拿什么赢?”
“你们也说了。”赫铎浑身颤抖,“这场仗让渝国变成了疯子,他们坚守这么多年已是府库无银,强弩之末,只要拖下去,我们就能拖到纸老虎被戳破的一天。”
赫铎手中的拐杖重重敲在金砖上,他失望地看向众臣,这些人垂首缄默,早丢了大漠人的血性,连与他同期,侍立于世宗朝的老人也忘了先祖的宏图大志。
他不善言辞,惟有一腔热忱孤立王庭,以往这个时候,总有一人会站出来帮他。可述祺这老朋友现今不在了。
他怒目圆睁,死死盯着大殿门口背光而入的男子,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
“西喀图……你……”
西喀图手举鹰牌,朗声:
“传陛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