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世,匆匆百年。
他胡温华不在乎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后世风雨,只求生前位极人臣,权财两得。
至于旁的什么人,什么情谊,什么血脉,尽是枷锁与浮云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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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片白云将阳光遮挡,室内有些暗,安兮若在这沉寂的晦暗中单手支头,目光始终落在苍翠一片的山峦上。
“圣上已经明旨,回拒兖使。虽说是灵前继位,但登基大典未办,又是她第一项明令。”
“她是万万不会收回成命,且要求我们这些人把这差事办个圆满。”她顿了顿,似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圣上要脸面,我们这些为人臣子的,便要不得了。”
筹集款项,充盈国库,无外乎夺自民、商、官三者。
圣上要清名,肯定不会明掠,因为这声名安兮若不需要。
安兮若自嘲地笑了下,半开玩笑道:“你家的生意做得可不小,要不你跟你干娘说说,匀我几个子儿交差呗。”
柯音澜自是不愿:“倾国之财养一姓易,一姓之财供一国难。”
“阮家虽然有些银两,到底也比不得世商大户。真的为难,你不若去找燕秋。”
这话一出,安兮若的神色慢慢变化,增了几分戏谑的寒意:“换做往常,我可能就跟她提了。可现在,我是万万提不得。”
“这是为何?”
柯音澜不解。
“燕老太公膝下有六子,燕相行二。他大哥和三弟是目前颍川那边的主管人。”
“可不久前,或者说,咱们俩上次来这里的那天,老三燕函出现在京都。”她屈起两指扣响桌子,“就在漱玉馆,跟我们同一层。”
安兮若转动身子,坐正瞧着柯音澜,道:“和他见面的人,是胡蕴。”
胡蕴,胡敛泽。
真论性情沉稳,不动声色,就是满朝上下那么些圆滑的老家伙也自愧弗如。
柯音澜的目光骤然冷冽。哪怕只有一瞬,安兮若还是精准地感受到她的严肃与警惕。
她心情大好。
果然,愿望什么的,不说出来还是容易应验的。自已前阵子还想着要她总是泰然的神情发生变化,这么快就见识到了。
她悠然吁出一口气,语气带着微不可察的雀跃:“燕家那边形势不明,靠不上。至于户部,硬要沈景淳这老大人弄钱,他也只能该卖的卖,该当的当。”
“当官当了半辈子,攒的宝贝物什若能原价换钱,怎么着也凑得出二三十万两。可着急转手当出去……”
安兮若摇摇头,满脸唏嘘。
左看右看,这差事她是逃不掉了。
她正盘算着把如何处理侯府能尽可能多换钱,却不想她的话点通了桑瑶。
柯音澜摩挲着茶盏,眼中似有星光闪烁:“当出去的会亏钱,直接卖也不见得能换多少。那就来个抬价出手。”
安兮若一怔。
若是不靠赌来钱生钱,那就只有一样合规合法的大幅抬价手段:“你是说,唱卖?”
柯音澜轻点臻首,“正是。”
安兮若眼珠子滴溜溜转,转得柯音澜心底发毛。
不多久,她的脸上浮现出惯常的恶劣的笑容,“唱卖的主宾你来定,物件和地方,我安排。”
不待桑瑶拒绝,安兮若举起酒壶兀自碰上她手边的茶盏,在她略带惊异的目光中饮尽残酒,又迅速摔了酒壶,完全不给她推拒的机会。
柯音澜无声叹息,只好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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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沈景淳的状况,从值房出来,谢朝辞瞧着长长的廊道,及笄以来,第一次觉得这路竟那般长。
“江还。”她唤道。
“在。”江还应她。
“三天。”谢朝辞有些疲惫,“自父皇崩逝那日算起,现下只是第三天。我是不是很没用?还是上天不以我具德,如此危机,以示警告呢?”
“陛下多虑了。”
江还的音色永远是净的,声线也始终平稳:“先皇初立月余,汉阳王便举兵谋反,那是何等的大乱;而前朝戾帝即位前五年,接连大丰,又是何等的安治。”
“可先皇得御极二十一年,虽有灾仍天下治;戾帝获檄引伐,虽无祸而天下乱。”
“故依臣愚见,凡践祚伊始所遇事,非昭天意之好恶,实为上苍考校,以彰君之贤庸昏也。”
说话间,一行人便回到御书房。
谢朝辞终于是轻松了些,可嘴上仍是嗔道:“说得这般好听,怕不是在哄我。”
江还一笑,淡淡道:“肺腑之言,真得不能再真。”
谢朝辞收了心,扫视御案上的案牍。各部衙门要轮番守灵,奏疏尚少。她大致翻过一遍,在这一摞案牍下找到一封书信。
谢朝辞眼睑半垂,转过头去看向江还:“江还。”
“你阿姐的信。”
江还怔在原地,惊喜之情登时便盈满眼眶。可她到底在宫中待了多年,时时刻刻记着端庄规仪,故而只是略一低头,小步挪到谢朝辞跟前,双手举着要接那信。
她没碰到信纸。
谢朝辞握住了她的手。
江还狐疑地瞅她,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朦胧的眸,氤氲着雾气。
谢朝辞的声音低低的,像盛夏里聊胜于无的徐徐风:“我不后悔,江还。”
江还身子一僵。
谢朝辞的视线略过她额前的碎发,最后直勾勾注视她明净的双目,兀自喃喃:“当年的事,我从不后悔。”
“你呢?”谢朝辞握着对方总也捂不热的手,低缓的声音在江还面前响起:“你后悔吗?”
折翼入笼,被囚在这皇城之中。
富丽堂皇的锁链织成沉重的披风,将她套牢。
所有人都在羡慕,羡慕她穿金戴银,呼风唤雨。可谢朝辞知道,她不开心。
她被压得弯下腰,低下头,她的肌肤快被枷锁磨破了。
江还被这一记重锤打得措手不及,浮于表面那一层自尊皲裂粉碎。
那又如何呢?
她活了下来,她的阿姐也活了下来。
这就够了。
江还眼睫颤动,手上稍用了些力回握她,“我……亦如是。”
谢朝辞站起身,紧紧抱住她。
两人的革带碰在一块,江还觉得有些硌。
信笺安静地躺在御案上,秀丽的字迹优雅大方。
在暗流汹涌的京都中,皇宫内,朱红色的高阁大殿里,这一点温度让人深感慰籍。
美好地像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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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凤楼的后门被人叩开,安兮若跨过门槛,堂而皇之入内。
腰间的令牌随走动晃着,她有恃无恐,一路大摇大摆,不忘竖起食指抵在唇前,示意这里的人噤声。
走到后院杂间时,听到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侧身一瞧,正看见芸婆慌里慌张疾行而来。
“老身见过大人。”
安兮若颔首,轻轻嗯一声。
心里默默估计着,没多少时间供她贪玩,她只好收敛逗弄人的心思,开门见山:“你这里的唱卖场,我要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