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还喜气洋洋的街道被凛冽寒光占据,红色纸屑被碾过,身披甲胄的士兵面容冷峻,穿行于长街。
京都上空的云层汇聚,银白月晖被遮盖,正如此时的城池,为阴沉压抑笼罩。
圣上病危,全城戒严。
大渝的九五至尊只特意下了两道诏令:
一,令监务司左使燕秋、右使安兮若即往京郊北大营,持兵符调兵入城至皇宫外待命。
二,令兵部侍郎胡蕴暂领禁军副统领,会同禁军统领荆延铎护送城中正三品及以上官员与各王侯,另永昌侯之女韩泠入宫。
随着禁军的行动结束,朱红色的宫门重重阖上,将一切信息隔绝。
夜召群臣,大军入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就连久不理政的湖阳王与咏阳长公主都入宫觐见。
柯音澜守在屋里。她的院落各处还挂着红绫,前院方才结束欢庆的宴饮,诸多琐事尚未处理。
她身着官袍,阖眸端坐。手边是一盏凉透的茶。整整一天的不安得到证实,柯音澜在一片漆黑中背对皇宫的方向。
“圣上他……只在旦夕之间了。”
安兮若瞧着面前的宫门,对燕秋和盘托出:“兖使入京以后,圣上称病不朝,不是为了麻痹兖使,而是真的病入膏肓,难以支撑。”
“他不让你知道,是因为你成婚在即,大喜的事情,不想扰得你心神不定。”
燕秋身上的喜服还没来得及换下,正摘了满头珠翠,只余一支木钗把长发挽起。
她神色晦暗,抿紧了唇,良久的沉默后问:“他就等着婚礼结成,对吗?”
安兮若别过头去,“大概吧。”
乾昭宫外灯火通明,禁军肃穆严整,守在宫殿外。
以双侯二相为首,殿外跪了几排。湖阳王谢鼎与咏阳长公主谢钰一左一右站着。他们下首,是谢朝悦与谢朝辞。
韩泠瞧这阵势,呼吸不由得放缓,在荆延铎和胡蕴的带领下进入殿内。
除了福威,乾昭宫内只有宁聿念侍立君前。
荆延铎与胡蕴退出,偌大的宫殿只余四人,空旷寂寥。
殿外,宁岱眼中血丝遍布,五指抠在地板上,一点点蜷曲。
他不甘心。
先皇后乔茉亡故,乔家一蹶不振,谢朝辞虽贵为嫡长女,但无母族可依,他宁家本可趁势而上,拥护谢朝悦为储君。
可宁聿念,他的亲妹妹,曾与他在焦土烽烟中相依为命共患难的骨肉血亲,竟是极力劝谢胤把谢朝悦发往封地,远离京都。
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宫墙内大义明理的瑾贵妃,把那大位拱手相让。
他抬眸看去,阴冷的视线一寸寸挪到殿门上,好似能透过殿门,钉在宁聿念身上,将她拷打质问。
宁聿念似有所感,她抬手拢了下宽大的宫装,用无悲无喜的目光打量韩泠。
她跪在屏风后,身形有些摇晃。
秦郁瑛酒量不行,看来她女儿也好不到哪去。
宁聿念绕过屏风,俯身扶起韩泠,“过来吧。”
她带韩泠来到御榻前,随后退到一旁。
谢胤两鬓斑白,气若游丝,伸出锦被的手干枯细瘦。他吃力地呼吸着,痛苦万分却不肯撒手人寰。
“你在害怕吗?”
苗瞳蛊发挥作用,柯音澜睁开双目,隔空审视谢胤。她觉得沉闷,心中浮起微弱的悲伤。
可这不是她的真实感受,而是韩泠的。
她知道谢胤听不见,可她还是忍不住质问:
“你怕什么呢?”
“你怕死?”
“你怕失去权力?”
“你怕堕入阴曹地府,怕十殿阎罗,怕上苍问罪?”
她的语气加重,带了怨愤,忽然勾起一抹讥讽的笑,“不会的。您可是圣上,是天子。您会上天堂,继续做您那高处不胜寒的孤家寡人!”
“你目之所及,只有和你一样冷漠的帝王。而我的父母亲人,永远与你异地而处,背道而驰,永无交集。”
“我们也不需要与您有交集。”柯音澜深吸一口气,“地狱有火,是热的。”
“我,有罪啊。”
谢胤看着韩泠,他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话语。
韩泠猛地后退一步,满头冷汗。
她没有听清谢胤在说什么,但一股惊异就那样冲入灵台,让她混沌的意识骤然清明。
她刚刚,好像陷入了一场清醒的梦。人在这里,眼前的一切亦真实,但无数莫名的情感如无形的重枷,压得她不得动弹,油煎火燎。
谢胤盯着韩泠,看她蓦然回神,便竭力开口,“韩……韩泠,你要……要记好接下来的话,”他大口喘息着,嗬嗬的杂音无论如何也压不下,“无论是朕的,还是你的。”
韩泠忙跪下,“臣女遵旨。”
宁聿念估摸着时辰,递给福威一个眼神。
福威会意,从御案上取了诏书,走出乾昭宫。
谢胤叫了这一众人,却单单只见韩泠,如今她久未出来,谢鼎已是心急如焚,失了耐性。一见福威,忙问他:“陛下如何?”
福威朝他略一躬身,道:“王爷宽心,圣躬安。”
“安安安,安什么安?”谢鼎懒得听他睁眼说瞎话,“圣躬若安好,我们这么多人难不成是来打秋风的?!”
此言一出,四下阒然。
“谢鼎!”谢钰一声断喝打断他未尽之语。
谢鼎心下一骇,便听长姐冷声令道:“掌嘴。”
谢鼎是年近半百的人,又是皇室宗亲,福威下意识想劝止谢钰,却见谢鼎只迟疑一瞬,随后当着在场禁军守卫,宫女太监,以及朝堂大员共百余人的面,扬手给自已一个耳光。
福威不免胆寒,匆匆行过礼捧着诏书离开。
谢胤注视着韩泠,浑浊的眸中仍带有犀利,“你阿姐,待你如何?”
韩泠并无迟疑:“极好。”
“何也?”
“救命之恩,教养之惠。”
谢胤艰难地吐出一口气,“同室操戈,箫墙之祸,此朕……痛……痛心疾首之历。”
他手指微动,却没有力气抬臂。只得作罢。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谢胤的眼眶有些红,仿佛下一刻就要流出血泪,“汝……勿负朕意。”
韩泠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叩首道:“臣女谨记圣上教诲。”
宁聿念这时走来,用钥匙打开桌榻的暗格,取出明黄色的圣旨,“这是遗诏。”
话落,她不由分说将遗诏递给韩泠。
谢胤虚弱的声音从面前传来,断断续续,每个字好似都用尽力气:“这……遗诏……由……由你来,宣读……”
“嗬呃……”
他开始剧烈地喘息,间或吐出含糊不清的音节,额头的冷汗洇湿枕头,留下深色的痕迹。
像一条濒死的鱼,但没有力气挣扎。
盛夏的夜很短,鱼肚白自天际泛起,金光乍泄。谢胤直勾勾盯着金黄的帷幔,五感渐失。
所有尘嚣轰然远去,富丽堂皇的宫殿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茫茫的虚空:这里没有他的亲明,也没有他的强敌,举目四望,所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他矛盾复杂的一生也随尘烟消散,半点踪迹不得寻。
谢胤蹒跚着,试探着向前迈出一步,再一步……
斑白的发丝转黑,佝偻的脊背直挺,谢胤向前行进,越来越轻,越来越快。
虚幻模糊的人影自他身旁一一掠过:
他的母后;他的父皇;他的发妻;他敬重倚仗的大将;还有汉阳王——他那阴谋造反的皇弟。
可有一个人,怎么都找不到,看不到。
于是:
“柯桢——”
他扯开嗓子喊,那声音爽朗嘹亮。
“元恭——”
“柯元恭——”
他开始奔跑,永无休止地呼唤。
宣平二十一年六月九日,帝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