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宁聿念悠然长叹,她缓缓跪下,稽首。
韩泠双手捧起遗诏,呆愣地跪着。
说实话,对于这位帝王的崩逝,她并不太哀伤。
更多的是对人命的感叹。
在那张榻上的无论是谁,王侯将相也好,贩夫走卒也罢,甚至是巨奸大恶,亦或是圣人奇士,她都会产生同样的情愫。
“娘娘,臣女现在……”
“先不要宣诏。”宁聿念拉着她起来,侧身瞧向殿门的方向。
“再等等。”
眼看天色渐明,宫殿内仍无动静。宁岱的眸光深了些,他跪直,抬头递给荆延铎一个眼神。
荆延铎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悄然握住腰刀刀柄。
恰在此时,一阵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外围的宫门打开,由福威领着,一队大军纷至沓来。
荆延铎神情一僵,慌忙松手,垂首默立。
宁岱眼皮抖动了下,问:“福公公,这是什么意思?”
福威稍一躬身,从容道:“陛下有令,为防不轨之徒以圣上龙体欠安,趁虚而入,引发动乱,特调北大营兵马,协助禁军相护圣驾。”
北大营副将方则谦挂着一张笑脸,走到荆延铎跟前,“荆统领辛苦了。”
荆延铎勉强露出一抹笑,“职责所在。”
殿门终于被拉开,清晨的凉风夹杂着几分露水湿气扑面而来,带着微不可察的清冽。宁聿念脸上挂着泪痕,跨过门槛。
她在一众人探究与忧虑的目光中重重阖眸,“陛下,龙驭上宾!”
谢鼎脚下不稳,霎时跌坐在地,哭喊:“皇兄,皇兄啊!”
一时间满庭皆跪,哭声震天。
谢朝悦泪眼朦胧,她哽咽着,咬紧下唇想把哭声逼回。
“悦儿。”谢朝辞双眼猩红,她轻抚谢朝悦的后背,柔声道,“想哭便哭吧。”
谢朝悦肩头耸动,死死攥着谢朝辞的衣角,她再也忍不住,低下头痛哭出声。
谢钰神情冷淡,抬手拭去眼角泪花,问宁聿念:“先皇遗诏可在?”
“在。”
宁聿念侧身让步,韩泠便从殿内走出。
她扫了一眼身前跪地的人,大都称得上她的尊长。
里面有她的妻子,她的生父与公爹。
韩泠衣着华贵,浑身珠光宝气,可她现下手脚发软,光是保持这样,站直身体手捧诏书的动作,几乎已用尽力气。
宁聿念在她身后跪下。韩泠像是没了主心骨,不可控地将视线转向一旁,恰与燕秋视线交汇。
她看见燕秋目光沉静深邃,鼓励地安慰地看着自已,轻轻颔首。
韩泠再睁眼,瞧着满宫的高官大员,王侯贵胄,她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大行皇帝遗诏——”
听到自已女儿的声音,韩宪心底一惊,下意识抬头看去,可抬到一半,他身侧的燕留抬手把他的脑袋扣下去。
燕留低声骂他:“匹夫!”
韩宪小声回:“迂腐!”
韩泠展开明黄绢布,声音有些发颤:
“昔太祖皇帝兴于乱世,诛戾帝,平诸侯而定四海,凡旌旗所至,民生畅然。盖天数之恒,顺已触极,逆则将来。此漠陵大溃,七州相让之由乎。朕幼时闻,深以为耻。蒙皇考兴宗康皇帝擢选,得登大宝,既承皇考遗志,常思七州之失,即感摧心之痛,是故举国力汇于北地,任良将而夺之。天假朕时运,使重阳大捷,失地尽收,朕心甚慰。然经年以来,固因此业而劳益,一得遂也,便如弦断竹折,倾颓之势不可挡,积病频发,终至崩殂。
朕御极之数,二十有一,几与皇考相同。但吏治之弊,官宦冗杂无所减;天灾人祸,百姓之艰乃有加。武功不补,文政之怠。今病笃难支,行将不起,朕殊悔恨。
皇储朝辞,朕长女也,十五及笄而入东宫,聪慧宽仁,恪行守礼,着其嗣皇帝位,承社稷之重。文武百官当尽心辅佐,革旧换新,抚慰民本,以上敬天意之殷切,下顺民心之瞩望。
丧仪依旧制,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释服,毋禁民间音乐嫁娶。各部有司,宜恪尽职守,不得擅离。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最后一个字落下,韩泠像是经过漫长的酷刑折磨,终于得救。
她屏气凝神,一点点挪到谢朝辞跟前,将遗诏递交给她,像是卸下千钧重担。
随后,人群齐声之喊以排山倒海之势响彻皇城:“臣等(儿臣)谨遵圣意!”
沉闷郁钝的钟声自皇宫传来,45下后,满城哗然。
京郊的延嘉观中,宋慕裳身披青衣,手执拂尘,远眺皇城。
她突然很累。
屋内燃了一夜的烛火被晨风摧折,烛焰晃动了下,终是灭了。
“宋道长。”
洛祈笑看桌上铜钱卦象,“您算了这一宿,可卜出什么了?”
见宋慕裳久不应声,她倒也不急,悠悠然走到屋外,朝她拱手一拜,“小人此夜拜访叨扰,只是问您一个名字罢了。您如今不肯说却也无妨。”
“来日方长,等您想说之时,小人与长公主——现下该改称大长公主殿下,随时恭候。”
人走后,宋慕裳抚额,颓然坐在蒲团上。
“白裕卿啊白裕卿,你怎么就……”
这人在任上贪赃枉法,私风甚恶,如今下狱,其背后牵连,亦要掀起血雨腥风。
真是可恶至极。
他在继州待了这些年,也不知怎的,竟被韩澍彭沅抓了破绽,一纸奏陈递上去,被继州官场与北境边军推出去顶这弥天大罪。
想到此处,宋慕裳忽地意识到什么。
是啊。凭白裕卿身后之人的遮掩,白裕卿哪会被人抓住破绽。就是他真的有疏漏,那些证据也不可能有机会呈上来。
宋慕裳悄声喃喃:“贼喊捉贼吗。”
她心中骇然,越发看不透那人。
———
冰冷清寂的乾昭宫中,谢朝辞麻衣素服,守在灵前。
烛火阑珊,照亮她的侧脸。
江还走进来,禀报:“安右使求见。”
谢朝辞缓缓睁开双目,她的声音有些哑,面露疲态:“宣她进来。”
殿内的宫人,包括江还在内尽数退出。
安兮若朝这位新主叩拜,“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沐菡不必多礼。”
谢朝辞扶她起来,“你是肱骨重臣,论国务政事,你比朕更为通达。朕要遵先帝之旨清扫积弊,很多事还要仰赖你。”
安兮若垂首,“陛下谬赞,臣惶恐。”
她直起身,肃声道:“臣此刻前来,是奉先帝遗命,特来问话。”
谢朝辞回头望了眼谢胤灵柩,她折身对着那里,跪在蒲团上,“儿臣恭听圣训。”
安兮若站在她身后,问:“文武官员,并分三党,以燕韩、胡宁共为首,何以控?”
“古语云:一朝天子一朝臣。故诱之以利,动之以威,使互攻互讦,两败俱伤,且私营朕之左右。”
“俱伤不得,终招一家独大,何以破?”
“因利而合者,使以利仇;因情而盟者,使以情疏。”
安兮若默然。
她看着面前的新皇,身披缟素,脊背直挺。
三岁时得住皇城,及笄之后即入主东宫,在储君的位子上一待便是九年。行为举止俱沉稳疏离,与人结交从未逾矩。
她倒是小看了谢朝辞。
这大概是个比谢胤更凉薄的主子。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只要她有那个本事为已所利用,为南羌侯翻案就好。
刻漏中的水继续流着,属于谢胤的天下随之远去。
在深重夜色里,京都起了大雾。
前路渺茫,每个人都在这雾中摸索试探,被各种原因推着,一寸寸向前挪。
迷雾的尽头,有王权富贵,稻野溪田,万丈深渊。
何所往,何以归,无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