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六月天。
朱红的宫墙外围,翠枝碧柳旺极,根根枝条随风摆动。
京都之中红妆十里,锣鼓喧天,喜庆而热闹的气氛传遍大街小巷。
韩府的院落中,韩泠被迫起了个大早,坐在铜镜前梳洗打扮。屋里聚了一群人围着她,上次这么热闹还是她方才回府的那天。
真论起来也不对。
今日比那天还要热闹,毕竟阮玉芝与阮微也在。
现在阮玉芝与秦郁瑛两位母亲一左一右立在她身后。
阮玉芝从案上取过木梳,看着铜镜中的韩泠。
她养了十五年的女儿,她的掌上明珠。
也是终生为她所累的女子,她的一枚玉棋。
韩泠静静等她。
可阮玉芝汗颜。
“秦夫人。”阮玉芝双手举起木梳,递给秦郁瑛,“这第一梳,合该是你的。”
秦郁瑛一怔,迟疑地望去,她窥见阮玉芝眼底的歉疚。
韩泠抿唇无言。生恩养恩之大小,古往今来无定论,若要问她,她也是两相为难。
秦郁瑛到底接下了木梳。
她小心翼翼地举起来,轻而缓地凑上韩泠披散的墨发。开口便不由得哽咽:
“一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阮玉芝来第二梳,温柔而不忍:
“二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
韩泠听着两道声音轮流祝祷,忽地生出莫大的悲情来。
她自幼跟在阿姐身后,学了些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本事,尤其是在伤心事上,比之同龄人沉静不少。
明明经历过与父母生离。
明明起床时还没什么感觉的。
明明住得那般近,随时可以回家。
明明……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蓄满眼眶。
“别哭。”阮微用哭腔劝她。
她自已哭花了妆,喉咙不可避免地开始肿痛,却拿帕子去堵韩泠眼里的泪花。
韩泠一时间哭笑不得,阮微也被自已弄得窘迫,又哭又笑,好不滑稽。
此时八梳已尽,阮玉芝与秦郁瑛对视一眼,便听阮玉芝唤:“瑶儿,你过来。”
柯音澜一直待在一旁不往前凑,把空间留给母女三人。
此刻却被叫来,她自是知道两人的意思,摇头推拒:“我只是她姐姐。您二位长辈在呢,我来的话,不合规仪。”
彭沅按在她肩上推她,边道:“情理上的事,谈什么规仪。”
“你若觉得越俎代庖,就把待会儿背她的差使,让给韩澍。”
这本就是韩澍的,自已又没抢过,如何称得上“让”。
想是这般想,柯音澜终究没说出来,半推半就地走过去。
阮玉芝把木梳放在她的手心,笑着点点头,退开了。
柯音澜的动作滞涩迟缓,她的手在发抖。
细微的颤动通过发丝传给韩泠,她好不容易忍下的泪又汹涌起来。
阿姐在伤心啊。
柯音澜眸光闪烁,她轻吸一口气,这才抑制住迅猛如波涛,快要将她沉没的悲情。
“九梳梳到头,福瑞康且寿。”
这不是代代相传的祝辞,是她对小妹幸福的期盼。
“泠儿。”她俯下身,将木梳搁在桌上,盯着铜镜中的韩泠,“我祝你平安顺遂,清静余生。”
揽清,揽清。
明揽清晖,实揽清心,盼尔揽清静。
阮微为她挽起十字髻,长发尽收。
韩泠呆望着镜中的自已,不自然地抚上鬓角,又低头瞧身上艳红宽松的喜服。彭沅走过来,由她为韩泠盖上盖头。
活儿都被抢完了,寄枫站了一天,思考自已去拦门的可能性。
黄昏终至,日暮西山。
屋外的声音渐渐大了。
柯音澜拦过门便去招待宾客,她望向前方,韩澍正背上韩泠往外去。
她有些按捺不住,走到门槛前又缩回去。一回头,正瞧见韩宪偷偷抹眼泪。
她鼻尖也一阵酸涩袭来。
仰头,眨眼。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
柯音澜也不记得,这是自已今天第几次把眼泪逼回去。
她望着皇宫的方向,没来由得心中不安。
———
燕秋继承了穆情初柔美的长相,平日里劲装官袍,威严肃穆,脸一板,便显得冷硬。
她现下喜服加身,珠宝饰髻,一番打扮下来,气质柔和得多。
她身后的轿子里,是她未来厮守一生的妻。
一切都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太顺了。
这样顺利的婚礼,在一二十年前也有一场。
那是在鄢城,宋慕裳迎娶岁晏。
是了,“岁姬”是谢胤给这叛臣的赐名。也许只剩下两个人还记得,她名唤岁晏,字千寒。
孔倾珞亲手捧着木匣,在宾客中朝内张望。
昏黄的烛光朦胧,燕秋从婚房出来,一路匆匆行过礼,直奔自已而来,“孔姨,您来了。”
孔倾珞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兮若没来?”
“我不在,南苑那边她得盯着。”
看来那群孩子没法偷懒了。
孔倾珞在心里默默叹息,举起木匣给她,“这是你师父托我送你的贺礼。虽然不贵重,但好歹是一片心意,你莫嫌弃。”
燕秋举起双手郑重接过,“不敢。”
孔倾珞满意地笑,“谅你也不敢。”
“……”
原形毕露不过刹那而已。
天色昏暗,宾明满座,胡蕴代表胡家而来,列位席间。
见燕秋与孔倾珞谈完,她举了酒杯正要凑上去,一人忽地挡在眼前。
燕秀昳丽的面庞已攀上绯红,她有些醉,但语气依旧稳,“秋儿大婚,您能来此,我实感殊荣。”
“敬贵客。”
言讫,燕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胡蕴美眸轻眯,旋而大方饮尽酒水。
孔雁翙轻轻咳嗽两声,挪到燕秋跟前,她身形单薄瘦削,弱不禁风,可出口的话却是不容置喙,“汝献,我敬你一杯。”
“翙儿。”孔倾珞追过来,“你身子骨弱,不能喝酒。”
孔雁翙却是不听,只举着酒杯看燕秋。
她生带暗疾,病痛缠身,鲜少与人交往。抛开血亲,便也只有安兮若和燕秋称得上她的朋友。这杯酒,她是无论如何也要敬的。
燕秋在心底轻叹一声,颔首应她,“不胜荣幸。”
“咳,咳咳。”酒太烈,堵在喉间,引得孔雁翙一阵咳嗽。她深深看燕秋一眼,不再强撑,由下人搀扶着坐回去。
婚房内,韩泠举目四望,尽是喜庆艳丽的红色。她今日折腾了一天,腰酸背痛,肚子咕咕叫。
寄枫听到异响,总算是有用武之地,去厨房拿了盘酥子糕过来。
才方走到门口,便瞧见燕秋提着食盒进婚房。
“……”仅剩的活计也没了。
燕秋进去时,韩泠低着头,一手按在腹部,正小声嘟囔着什么。
她静心细听,不由得轻笑。这人原是在抱怨着饿。
燕秋把食盒放在桌上,专心布菜。
韩泠隔着红布盖头看过去,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她小幅度地抬了下脚,咽下唾沫。
燕秋不吊她胃口,用秤杆挑开她的盖头,便拉她到桌上用膳。
韩泠吃得正欢,忽然反应过来还有酒要饮。她又在心里作起了难。
阿姐管着她,总是不让她碰酒,今日其实是她第一次喝。她不知道自已的酒量,有些怕醉后失仪。
她停了筷,若有所思地盯着空酒杯。
见状,燕秋疑惑地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
就是莫名其妙有点热。
清澄的合卺酒开始发挥它的效力,热意在体内蔓延,顺着脖颈窜上脸颊。韩泠也没试过其他酒,一时弄不清是人的问题,还是酒的问题。
“揽清?”
燕秋又喊她,那声音有些朦胧,像是隔了层纱。
韩泠晕乎乎地抬眸,红唇翕张,“我……”
“汝献!”
蓦然一声高喊从屋外传来,吓得韩泠一个激灵,筷子险些掉下。
燕秋听着是安兮若的声音,不得不出去。
安兮若看燕秋出来,急道:
“圣上口喻:”
“着监务司左使燕秋,即刻持兵符,前往京郊北大营,调兵至宫门外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