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则冷冷审视她，直白的视线如一把刀撕开人皮，剖入人心。
芸婆被他盯着发怵，在山间寒夜中，出了一身汗。
“你确定吗？”
“若非走投无路，哪个姑娘愿意干这个行当。都是为了活命罢了。”
芸婆僵笑着，面露辛酸。
扎则不想听她诉苦哀叹，回去复命。
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芸婆一个趔趄，身形摇晃瘫坐在地上，四肢止不住发颤。
几只乌鸦从头顶飞过，枯哑的叫声让她遍体生寒。仆役过来，一左一右把她搀起。
“芸婆，您怎么了？”
“那人说什么了？”
芸婆在原地缓了一会儿，腿上才恢复力气，她定下心神，摆摆手，未置一辞回了帐内。
———
“啧，啧啧啧。大庭广众，成何体统。”
宁玄炳眯起眼，一言难尽地看向不远处一马与两人。
“什么人啊，脸都不要了。”
如其所见，安兮若骑在马上昂首看天，行进慢极——这是为了和徒步而行的桑瑶并行。
这本称不上“恬不知耻”，但是，这匹马是桑瑶的。
柯音澜双手背负，走得如沐春风。她这副样子，反而让安兮若心虚起来。她有些尴尬地干咳两声，主动道：“允仪你这马，性子挺温顺的。”
“他叫避殃。”
柯音澜无奈地笑，“前年，泠儿送我的。她说，本想作祝我的生辰礼，奈何她迟迟驯不好，就晚了半年。”
她现在想起那时，实在是觉得胡闹。于韩泠而言，驯马这等事不可谓不危险，她倒好，不声不响地做了许久。这固然离不开阮微的遮掩。为此，柯音澜把阮微骂了好一通。
安兮若也不由得笑，她是为桑瑶和韩泠的姐妹情触动。
桑瑶为韩泠取字揽清，韩泠为桑瑶驯马避殃。
世间情谊深厚者，又岂止欢爱一种。
只不过……
安兮若的眸底滑过一丝失落，却也不过刹那，便被混沌的黑暗盖住，掩得严严实实。
柯音澜太了解她了，于是主动提：“安辞若和姚氏……”
安兮若眼皮一跳，面容冷下来：“汝献是个死脑筋。她把姚氏母女两个犯的官司全翻出来，数罪并罚，本应杖毙，但最后还是赐了毒酒。”
“早扔乱葬岗去了。”
她唇畔半点笑意也无，冷肃萧索，暗自咬了下后槽牙，只觉桑瑶实在是可恶至极，每每戳中她的心事，令她半真半假的面具总难维系。
柯音澜却仍是不紧不慢，似乎对安兮若的不满浑然不觉。此时她眼中，安兮若是有力且可控的同盟，也是她最引以为傲的“作品”。
她不敢说自已有几成胜算，故而要把安兮若调教到完美：
极致的恨，绝对的狠。
有什么伤就撕开，刺破，必要时撒上盐，直到她麻木，直到她没有软肋，没有痛脚，变做一把无鞘之利刃。
自年少时起，因岁月变迁而深刻的执念会引导她，杀了胡温华与宁岱。
“嚓——”
干枯的落叶被踏碎，柯音澜停下脚步，安兮若也勒马而止。
“礼王殿下。”柯音澜侧身看向一旁，“现下无人，您若有事尽可直言。”
西喀图从树后走出，转着手上的玉戒，脸色实在称不上好。他精明的双目黯然无光，眼中血丝遍布，眼窝深陷，脊背也微微弯曲。
万般憔悴。
可阴冷孤傲仍是刻在骨子里，他只是森然瞥一眼柯音澜，未有言语。
小肚鸡肠。
柯音澜对他的印象又差了一分。
安兮若下马，抬手抚起避殃的栗色毛发，看起来漫不经心，“殿下，我的时间也很宝贵。”
西喀图嗫嚅片刻，似在思索如何开口，而安兮若已没了耐心：“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
“……”
见他还在犹豫，安兮若也就直说：“昨晚的贼人，是您的故人吧。”
“……她叫栗儿朵。”
西喀图深吸一口气，右手垂下，无意识拂过衣侧，那里曾挂有一枚玉佩。
他扯了下唇角，语气苦涩：“她潜入本王府中，蓄意筹谋，欺我真心。后来潜逃至此。”
“不瞒你说，本王此次出使，确实是有意寻她。”
安兮若颔首。
看来她所料无错，西喀图昨日为数不多的敬意，正是因为有求于已。
只不过，他所求现已有变。
“本王烦请安大人，帮我……”
西喀图阖眸，接下来的话于他乃是莫大的折磨，“收敛她的遗骨。”
“殿下倒是个痴人。”柯音澜眸光微动，唏嘘不已。她侧眸瞧安兮若，劝道：“这既是私事，且栗儿朵业已亡故，左不过是一具尸骸，沐菡不若应了此请。”
虽说昨夜与桑瑶争辩，并不愉快，但她如今出言替自已说话，西喀图还是朝她一拱手，算做道谢。
安兮若轻掸长衣，瞧向远处，半晌遗憾道：“殿下恕罪”
“非我不愿，实我不能。”
“高崖下之险谷，其名没峰。谷中常年迷雾环绕，曲折崎岖，更有毒蛇猛兽匿迹，乃是一片死地。栗儿朵坠入此中，连片布只钗都难留下。”
西喀图揪了下衣侧，似乎已料到她的回答。他双手紧握，被指戒硌得生疼，就这样沉默了许久，直到烈日高悬，交互重叠的枝叶再难阻碍盛夏的热。
人尚可以忍耐，马却受不了。
避殃喷出鼻息，开始跺脚。
比起西喀图，柯音澜显然更在乎避殃。她翻身上马，勒起缰绳让他转了方向，“沐菡，还有礼王殿下。我们该回去了。”
西喀图不语，兀自转身离开。
安兮若拉着她的手借力上马，瞧了一眼西喀图的方向，又收回目光，低声道：“走吧。”
她们急驰而归，在斑驳树影与猎猎林风中。
日醉夕阳而渐沉，酒蘸清风而弥散。
宾客们三两成群游戏消遣，吟诗作对，好不快活。
宁玄炳靠在矮几上打旽，好好的酒菜餐食被推到一旁。孔雁翎已归，元策这群人不敢招他，为他披好薄毯便不再管。
安兮若的马性子烈，在厩下尥蹶子，避殃与他隔着一层木板，只安生吃自已的，与旁侧的闹腾对比鲜明。
金辉遍洒，为屠妙镀上温柔的底色，她戴着面纱，半垂双眸收拾自已的包袱。
筠雾过来唤，说有人找她。
屠妙出去，踩在草地上，迎上两人的目光。
是桑瑶与安兮若。
桑瑶是儒雅的，她面上挂着一抹温润疏离的浅笑，“我妹妹成婚在即，近日恐怕无甚闲暇。待这一阵忙过，某静候姑娘来访。”
而安兮若笑意盎然，无声说了句什么。
她们结伴而行，余下屠妙怔愣在原地。
面纱不停拂动，遮盖她的脸庞，只有那勾人的狐狸眼光华潋滟，却也失了焦距，显得空洞。
屠妙的嘴唇小幅度颤抖起来。
从口型判断，安兮若说的是：
栗，儿，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