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鸨站在角落,担忧地望过去,取了手帕擦汗。
在座有不少眠凤楼的观客,瞧着这水袖翻飞,鸾回凤翥,却是神色各异。
屠妙眼稍上挑,秋波传情,似乎浑然不觉众人的疑虑。随着琴音起伏婉转,或滑步或腾挪,时摆荡时伸展。
宁玄炳是花街柳巷的常客,屠妙能做眠凤楼的头牌,少不得他赏钱助力。
屠妙能在美女如云的眠凤楼出头,舞姿在其次,最要紧的,自然是绝世的长相。她倒也明白这一点,便恃颜自傲,从不肯穿纱衣,凭她的身段与容貌立足。
宁玄炳欣赏她那一抹傲气,私下里与她结交,几番交谈下来,瞧得出她是个有远见,亦有手腕的人。
她花数月时间攀上眠凤楼的顶峰,只是为将来铺路。她也明白,像她那般的清流举动,很快就会取代。
故而宁玄炳想不通,此宴权贵云集,屠妙若要赶在失势前赎身离开,这分明是最好的时机。
但她偏偏此次遮掩面容。
“这就是你们渝国的舞女?”
扎则面有讥诮:“怎的连脸都不肯露?”
“贵使有所不知,”孔雁翎言笑晏晏:“我朝风气使然,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
“她不过是……”
“扎则。”西喀图忽地出声打断他:“闭嘴。”
扎则一怔,悻悻地闭嘴,向后退了点。
此时屠妙正好转身,那视线便依次掠过柯音澜与安兮若,落在西喀图身上,随即移开。
筠雾玉竹拨弦弄音,曲调骤降。乐音交织,似有凄风惨雨,水雾弥漫。故人身影渺茫难寻,远在天涯海角,又近在咫尺之间。
甫伸手探出,便惊觉一枕槐安,风停雨散梦亦醒,万般思念无所寄,终成空。
屠妙则秀眉不展,泪眼婆娑,动作渐缓,几番迟滞,尽道踯躅忐忑,钻心剜骨之遗恨。
声与形相辅相成,乐与舞相得益彰,哀婉煎人心的悲情霎时传遍帐中,竟引得不少人垂泪。
但安兮若是冷漠的。
柯音澜也不遑多让。
她们心有灵犀地探究,前者观察屠妙,后者注意西喀图。
视线不经意相撞,两人又不着痕迹地彼此错开。
一切顺理成章,仿佛天生如此:她们各司其职,分工合作,不需要交流,没必要示意,甚至连眼神暗示都是多余。
心照不宣。
柯音澜为这默契感到畅快,安兮若反而生了几分烦躁。
“都下去。”孔雁翎一摆手,神情不虞。
她了解宁玄炳,并非那种行事随意的人。故而明白,这场围猎不过是个幌子。而眠凤楼乃烟花之地,公然请她们献舞助兴可是不妥,想来便是里子。
但无论目的为何,既然说是为宁玄炳祝贺,怎么也不能搅了该有的气氛。
老鸨猛地松一口气,抚着心口默念阿弥陀佛。不怕雇主家甩脸子,就怕雇主家态度不明。
现下得了明令,老鸨就要招呼人离开。
可还未等她动作,一道声音凛然响起:“且慢。”
帐下一时阒然,各方循声望去,只见西喀图目光如炬,当众站起。
他盯着屠妙,问:“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老鸨倒吸一口凉气,险些栽倒在地。
这是敌国的人,奉承不得;可他名声在外,心狠手辣,又不能开罪。
屠妙迎上他灼灼的视线,躬身,不答反问:“萍水相逢,重在缘分。既然缘分已至,又有什么必要深交呢?”
扎则看不惯这些虚头巴脑,云里雾里:“让你说……”
“嗯?”西喀图扬手,再次打断他。
接着歉疚一笑:“本王失言,姑娘勿怪。”
他此刻站着,右手垂在身侧,腰间玉佩便一览无余。
安兮若悄然扫视了两眼,疑惑再度盘据心头。
她向右看桑瑶:这人正在打量桌上酒器杯皿,察觉到自已的目光,就着这姿势小幅摇头。
安兮若明白,她在告诉自已:这块玉佩质地不佳。
那就有意思了。
———
“这便是京都啊。”
正午的蝉鸣声中,一队马车驶入京都。
打头的那辆中,燕秉掀开帷幔,探出头朝外看,一手伸出侧窗,亢奋地叽叽喳喳。
终于,燕秀从鼻腔中呼出一口气,似是忍耐到了极点。
她手一抬,侍女便把如意递上。
随后只听一声尖锐的哀嚎,惊跑了屋檐上的飞鸟。
锦绣阁的老板娘摇着蒲扇在店门口张望,找了半天没找到异响的来源,纳闷地回去屋里。
此时马车正行至街口处,燕秉捂住脑袋,头别到一边生闷气。他姐姐手里握着如意,惬意地闭目养神。
车厢里的下人司空见惯,同情地瞧他,但他们的表情分明写着四个字:
咎由自取。
燕秉简直快要背过气去,换作往常定是要大惊小怪闹一场。
可现在燕秀在这里,她是个严苛的姐姐。作为族中唯一一位从小被她打到大的倒霉孩子,燕秉对燕秀和那柄如意的恐惧非同一般。
所以他只能吞下满腹牢骚,期盼马车能快点到燕府。
印象中,叔父燕留并不严厉,虽然是左相,但没有颍川那么多规矩。
“姐……”
憋了半天,燕秉终归是没忍住,问:“瞿都阮家,跟咱家相比,哪个更有钱啊?”
燕秀眼皮都没抬:“咱家。”
“那韩泠凭什么……”
他在燕秀冰冷的注视下噤声。
燕秀理了理衣衫,教训他:“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休要用你狭隘的见解眼光,随意评断旁的人与事。”
“再有下次”她挥起如意,威慑:“家法处置。”
“哦。”燕秉缩起脖子,不敢再言语。
也不知近日冲撞了哪路神仙,说话做事总是惹燕秀不快。
帷幔随马车行进而摇动,锦布上暗纹精美华丽,是独属于江南巨商燕家的衿贵。
燕秀默不作声,观察车厢:丝绸帘布,璎珞挂饰,满是名贵香料的香囊,以及柔软舒适的地毯与坐垫。
车架是金丝楠木材质不说,牟钉也用黄金包裹。想到这些,她眸光黯淡下去,无声思索着什么。
“吁——”
车身停下的刹那,燕秀自然前倾,思绪戛然而止。
风铃叮当作响,燕秀与燕秉相继下车。
“燕府”两个烫金大字映入眼帘,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右相府的匾额平日里威严肃穆,如今那上面挂有红绫,便多了几分烟火气。
燕秉没来由得轻快不少,面上不自觉浮现喜色。
朱红色的府门大开,时间紧迫,也就不计较细枝末节,供侍女家丁穿行。
在忙碌错杂的人群中,有几位身着官服的人监督指挥——那是礼部的官员。
圣上赐婚,是公事,更是国事。
燕秀正感慨时,已有一队家丁赶来安置颍川而来的车辆。
彩云脸上挂着笑,出门迎接:“见过二小姐,五少爷。”
“夫人还要操办婚礼布置,分身乏术,遣奴婢来迎您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