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穿过苍翠枝叶的间隙,在水面留下点点斑斓。池中碧水轻漾,一双倩影倒映其上,随之波动。
柯音澜墨发半挽,眼底隐隐可见乌青。
她看着池中含苞待放的莲花,轻轻吐出一口气,对安兮若拱手,“前日,有劳你出手了。”
“见外。”
安兮若捡起一块石子掂两下,笑:“像罗钟婖那种境遇的人,不得不防。”
话落,似是想到什么好玩的,她丢了石子,负手而立故作深沉,问:“今日朝会上,对于继州官员贪墨一事的处置,你如何看?”
柯音澜冷嗤一声,不无讥讽:“大局所限,无可重罚——我朝虽刚击溃北方兖国,然南梁西滕,仍虎视眈眈。”
她沿着岸边来回踱步,边走边道:“另外,若我所料不错,兖国的使团恐怕已经出行。”
继州官场,北境军中,贪墨者确是不胜其数,但重阳关大捷也说明,这些人有实在的能力。
谢胤重病缠身,兖、梁、滕三国皆想借渝国皇权更迭之际搅乱局势,好从中渔利。
既逢多事之秋,继州官场不能乱,驻扎边疆的大军更不能乱。
“你猜得不错。而且,他们的正使,是礼王西喀图。”
西喀图之于兖国,就像安兮若之于渝国。
只是西喀图扳倒了述祺,而安兮若没有扳倒燕秋。
柯音澜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很是期待两人的交锋。只是安兮若看穿了她的心思,故意败她的兴:“这件事交给鸿胪寺,我是不管。”
“哦?”柯音澜却是难得笑了,“依你的性子,怎么可能一点不沾惹。”
“啧。”
安兮若老成地摇头:“看破莫说破。”
戏谑的眼神向侧方一扫,她放缓语速,装得神秘兮兮:“而且……还有旁人在呢。”
那方的草丛传来一阵窸窣声,但见韩澍抬头看天,脚下不大稳当地走出来,活像喝醉了酒。
他不自在地咳一声,稍稍转过身,一看身边没人,更是大窘,三步并作两步折回,把彭沅也拉出来。
于是一男一女两人摸着鼻子侧过身,一言不发又慌里慌张地观赏起庭院风景。
“哎呀哎呀,我今天也是开了眼。”
安兮若唏嘘不已,极尽嘲讽之能事:“我大渝英明神武,战功赫赫的两位大将军,竟也有偷听别人交谈还被发现的一天。这也算是,铁骨——柔情。”
彭沅尴尬地紧,实在是一刻也待不下去,可又不甘落荒而逃。她怨怪地瞪了韩澍一眼,骂道:“你看你,自已脑子进了浆糊,干嘛拉我一块做这等不入流的事。”
说完也不等韩澍反应,赶忙招呼那两位一同离开。
柯音澜在心里轻笑。
有彭沅在,想来这侯府中的日子,倒也不会太无趣。
她一介孤女,从底层兵士,一步步打拼到现在,百年来只有高衍芳一位先例。
想前年,高衍芳病逝,飘零一生无血亲,是彭沅为她扶棺,领众将祭奠。
传承二字,应有如此。
———
“好!”
“厉害,厉害!”
眠凤楼内,叫好声此起彼伏,文士权贵大都聚精会神,凝望台上笑意盈盈的舞女。
屠妙足踏莲步,身段婀娜仿若风中柳,一颦一笑尽显万种风情。
此时满堂喝彩几乎要压倒一旁的乐音,她便拢起袖,悠悠然扫视一圈观客,眼波流转,如怨似嗔。
待人们稍微歇了声,屠妙往乐师那里一瞥,又伸出手指隔空一点。
众人倒也知趣,纷纷闭了口。
筠雾与玉竹是眠凤楼外聘的乐师,今日也才第一天当庭奏曲,楼里有人欺她们初来乍到,与宾客没什么交情,特意拜托自已的老主顾撺掇着闹一出。
这舞屠妙早练过无数遍,不用听声韵也能一步不差跳下来,她却还是贸然停下,顶着惹恼观客的风险替她二人出头。
一舞结束,筠雾与玉竹忙赶到屠妙屋外,正好听到老鸨的抱怨:“你可真是我的活祖宗!”
“这满楼的观客,非富即贵,再不济也是有名望的才子。你敢降他们的兴,是想被下狱入监,还是口诛笔伐?”
屠妙拿了团扇,倚着木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扇着,对老鸨的话不屑一顾,等人啰嗦完了,这方回她:“下不为例。”
老鸨一拳打在棉花上,梗了半晌,只好痛心疾首地离开。
等到外面没了声响,屠妙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朝门口唤道:“二位姑娘,可以进来了。”
筠雾玉竹稍怔,旋即推门入室。
“今日事,谢屠姑娘解围。”
屠妙却是看了眼她们双足,笑道:“虚烟步,当真步步无声。”
筠雾玉竹立时变了脸色。
见她们如此反应,屠妙更是坐直身子,问:“我观两位可是练家子,怎么来这烟花之地讨生涯?”
“那你呢?”
筠雾反问:“屠姑娘卖艺不卖身,展颜不展肤。哪怕是在眠凤楼,也是难得的清流。这又是为何?”
屠妙不答,兀自挑弄腰间系的红绳。
指腹的薄茧与粗糙的红绳相互磨着,这触感让她打心底里喜欢。
不知就这样僵持了多久,屠妙才玩得累了,对面前的两人粲然一笑:“我们做个交易吧。”
———
夜色已深,皇宫却迟迟未有静下。
依谢胤的吩咐,宫里只灭了一半灯,他强撑病体,靠在榻上,听福威禀报:
“婚礼便定在下月初八。”
谢胤怅然叹道:“还有二十天。”
他盯着摇动的烛焰,感觉自已便如那簇火苗,随时都有可能熄灭:“朕也不知能不能等到。”
福威忙跪地俯首:“陛下万年。”
“万年?”谢胤苦笑,“说得好听,可史上这么多天子,连个百岁的都没有,遑论万年。”
他威风了一辈子,把底下的百官压得厉害,等到柯桢亡故,朝堂上下再没有人道他一声错。就连韩宪与燕留,都选择了三缄其口。
说来讽刺,他最近一次听到诤言,竟是十一年前,岁姬起兵时的檄文。
如今缠绵病榻,病危之际,谢胤也是难得流露出几分脆弱,试探着问:“不能再往前提几天?”
福威低着头,满脸苦相:“真不能再提前了。一则韩泠如今还在昏迷,二十日后能否将养好都还未知。二则,这婚礼操办如此急促,不合规仪,颍川那边已是不满,燕相实在是作难啊。”
“罢了罢了。”谢胤摆手,确实也觉得不该再难为燕留:“朕再多吃几副药,把这条命吊得长些。”
晚风清凉,只恰到好处地祛散暑气,不显寒冷。
皎洁的清晖透过窗棂,落在软榻上。
韩泠昏昏沉沉,头痛欲裂。
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咒骂。
“寡恩刻薄,倒行逆施。”
“狼心狗肺,欺下媚上。”
“奸诈狡猾,自私狠辣。”
“……”
她好像身处浓雾腹地,这些低声咒骂从四面八方涌来,绵延不绝如潮水突涨,不由分说将她裹挟、淹没。
强烈的窒息感袭来,韩泠呼吸急促,无意识地挣扎起来。
堂外的丫鬟听到动静,忙打上灯笼进去查看。
越往里走,那动静反而渐渐小了。
寄枫走到床边时,已经彻底没了声响。
韩泠该是快醒了——适才这些动静下来,原是她自已翻了身,面朝内侧墙壁。
寄枫这般琢磨着,又把灯笼向前伸,俯身去看韩泠的正脸。
这不看不打紧,一看真是骇人。
只见韩泠瞪大双眼,正失神地瞧着墙壁,感觉到有人看她,那眼珠子便一抡,挤到眼角,冷冷看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