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两个都是瞎的不成?”宁岱抬手拂下满桌书页,又不解气地狠狠踩上几脚,边踩边骂:“炳儿与那桑瑶面都没见过,动个屁的杀心!”
书页在宁岱的蹂躏下撕裂,遍地狼籍。他喘着粗气,老脸涨红,一想到那时满堂唏嘘,竟无一人站出来质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懦夫,懦夫,全是懦夫!几十人凑不出一块根骨!”
“他俩有什么优势,这还没合作上,就有一堆人上赶着献媚。吃里扒外的畜生,都忘了这么多年,是谁提拔他们上来的!”
多年来屈居于人下的阴影卷土重来,宁岱猛地举起一旁的烛台,奋力向地上砸。
“砰”的一声巨响后,烛台在木质地板上滚动几圈,最后停在宁岱脚前。
仔细观察便会发现,烛台有一处暗色痕迹,那是它沾染过鲜血的证明。
宁岱低眸,恰好看到那处暗色,他平静了些,蹲下来细细摩挲那里。良久,他把烛台放回,又整理好衣服,端坐在木椅上。
只是桌面与地上一片杂乱,他却正襟危坐,乍一看去,甚为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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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阴冷潮湿,宁玄炳把身上的被子裹紧了些,生无可恋地看了眼沤到发黑的干……湿草。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监务司右使公报私仇,苛待良家少男。天理何在,国法何在,良心何在?”
“你说清楚,谁公报私仇了?”
安兮若笑得和善,大抵是地牢太阴冷的缘故,让人不由胆寒。
宁玄炳倒没想到,他不过随口抱怨两句,竟恰好让这尊瘟神听到。略微一缩脖子,转过身去背对来人,一声不吭。
安兮若也不计较,而是嘘寒问暖一通,又说了一堆废话。
在她讲到她家隔壁王二婶新买的鸡时,宁玄炳终是先耐不住问她:“这到底怎么回事?”
安兮若收放自如,霎时挂上虚伪的浅笑。
她似乎是意犹未尽,有些遗憾的摇头,把罗府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末了,她无辜地耸肩:“是罗楠溪把你‘供’出来的,我也不忍心抓你,但还是要例行公事。”
“……”宁玄炳愤愤瞪她一眼,“下次办事有计划点,我都没做好装的准备。若非我天生机敏,赶紧装出一副慌里慌张的样子,你连面上功夫都做不好。”
“事急从权嘛。”她漫不经心地抛出四个字,优雅地踱步,一双杏眼盛满讥诮,“你真不在乎你爹?”
一家人荣辱与共,血脉的联系非同小可。他因“阴谋刺杀朝廷命官”入了监务司,此等大罪,宁岱必受牵连。
可他进这里已近两天,好容易等来自已,却完全不问宁府的动作。要么,是信任宁家;要么,是不在乎宁家。
虽然早知道宁玄炳对他父亲心有不满,但他们父子每每同时露面,对彼此的关心都不似作伪。
听到的是一回事,看到的却是另一回事,安兮若自然疑惑,这对父子是否真的不和。
宁玄炳没什么形象地往地上躺,湿冷的寒气钻入毛孔,引得他本能战栗。
他沉默了许久,不知在想什么。
“他是我敬仰的父亲。”宁玄炳嗓音微沉,心绪复杂难言,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话:“他曾经是我敬仰的父亲。”
可他杀了我的师父。踏着故友的尸骨攀上高峰,只为夺取他口中所谓的“自尊”。
安兮若俯下身,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枯黄的干草。
安颂臣又何尝没有受她敬仰。
但那都是往事了。
在安颂臣入狱的第十天,他疯了。
他蓬头垢面,抱起一束干草,一会儿把干草搂紧,痴笑地喊着“萱儿”;一会儿又把干草置在臂弯,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摇动,叫它“兮儿”。
安兮若当时站在牢门处,身前是端着毒酒的燕秋。
她主动来见证生父的死亡,只为了在他离世的第一时间,剪取他的一缕发丝,为他立碑塚。
倒不是出于对他的爱,只是想为这段虚假的爱情,和冷漠的亲情一个体面的结局。
她看着冰冷的碑,上面没刻一个字。棺椁空荡只有几根发丝,坟前没有冥钞,更没有祭品。
只有一个人会来这里,却也不为祭奠。如果有人问她为什么要来,她会答:“没有为什么,不过是想来,所以就来了。”
安兮若立在山风中,任由碎发翻飞遮挡视线。她于晨光熹微时,亲手埋葬过往。
从此以后,天宽地阔,唯她一人独行。
“呵……”她兀地笑了,伸手拂去缠上官袍的干草,就要起身离开。
“说起来,你莫不是去参加朝会,这方回来?”
安兮若听得此问,脚步稍顿,幽暗的环境下,她的目光深了些:“继州的事,一应处罚于今日早朝宣布。”
“白裕卿及其下属共五人革职抄家,继州通判失责,罚俸一年。”
宁玄炳一愣,他坐起身注视安兮若的背影,只觉无比陌生。
刚才的闲话家常,谈笑风生原也不过是假象。
“红衣官袍,是百姓血染。”
安兮若一双布履踏上干草,自嘲道:“我也不例外。”
二十万两银子,数额之庞大怎么可能只有那寥寥几人的份。还有谁吃了空饷,又有多少赃款用的“军费”的名头。
毫不夸张的说,继州官场和北境边军中,参与贪墨的不下百人。而监务司竟只是推出这几个人草草了事。
从朝会下来,韩澍便直奔家中练武场,取过长刀舞起来。
他额头已是布满细汗,衣服也被洇湿,仍是不肯歇上一时半刻。
漠天黄沙之下,遍地是忠骨。
那些身被甲胄的士兵付出生命的代价保护他背后的百姓。
可他们护得了别人的父母妻儿,却无法保护自已的。
那帮混蛋,用下属拼的命换自已的功绩,却连下属的饷银和抚恤金都要克扣。
那日营帐中,他与彭沅商议良久,决定只状告白裕卿一人,本来是想让监务司顺藤摸瓜,把那些鼠辈一网打尽。既为受苦的百姓和将士除害,也最大限度少得罪人。
可没想到,监务司竟然……
“行了,别练了。”
雄浑的嗓音蓦地闯入脑中,韩澍把刀放回,随意擦去额头的汗珠。
他站得笔直,与蟒袍着身的父亲对视。
“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发一言?
前日罗府暗箱操作你顺从俯首,今晨朝会大事化小你冷眼旁观。
他道:“你分明清楚……”
“我不清楚。”韩宪斩钉截铁,坚毅的面容不知何时已爬满皱纹。
“我是韩家的家主。”
韩宪上前一步,眼中写满沧桑,“我的肩上,不止一个脑袋。”
彭沅立于韩宪身后,中年人的背影与少年人的身姿同时映入眼帘。
她虚眯起双眸,使得韩澍的脸庞变得模糊。
不愧是父子。
瞧这身形,真像。
她想,曾几何时,韩宪也与韩澍一样,想凭一身本领战强敌,守家国;想靠一身正气鸣冤屈,平不公。
可这世事难宁,岂是这么容易平息。
“好啦,韩叔。您老先回去,我跟他说。”
彭沅嬉笑着把人劝走,这才走到韩澍身前。
朝会上,她拦下了韩澍,表明自已会去监务司询问。现在问过,便是来韩府给他交代的。
“安兮若和燕秋都不见我,这件事的内幕我是从枕夜那里打探的。”
很可惜,并不符合他的期望,这样的处罚并不是在布局。
“她跟我透了底,原定的被处罚者只有三人。另外三人是燕秋坚持后才被写进圣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