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慕裳放下拂尘,步履稳健走到她跟前,高声吟诵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言讫,取过发笄为她梳头加笄。
恰如“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安兮若早收了随性散漫的样子,正襟危坐全神贯注,仔细看着师傅的每一个动作。
她的笄礼,是在宋府办的。
主人,是厅堂上母亲姚萱茹的牌位,观礼的人只有燕秋。
赞者,是细柳阁前任阁主孔倾珞。
而正宾,便是为她筹办笄礼的师傅。
当丝丝缕缕的熹光照进厅堂,师傅抬起布满薄茧的手抚顺她的发丝,那一刻,这句诗词毫无征兆浮现在脑海中。
她悄悄抬眸望去,却只看到一张被光模糊的脸。
落在安兮若的眼中,似有神性。
很快,便到取“字”环节。
宋慕裳面容慈和,根根白发反射出细微的光芒:“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以于假,永受保之,曰露菊甫。”
“敢问道长,此二字可有出处?”
沉闷的女声从门外传来,放诞无礼的提问令安兮若与燕秋变了脸色。
罗钟婖瘦削的身形出现在厅堂之前,黯淡无光的双眼冷冷扫视一圈,最后落在韩泠身上。
那视线阴冷如冰,像一把倒钩刺入人心中,引得韩泠脊背发麻。
然只一瞬,便又匆匆移开,神情无异。
主位上,贾兆辛眉头深深皱起,面露不虞。
他料到罗钟婖愤愤不平,恐会闹事,故而遣人找她,不过是为了确定她远离主院,没有坏事之迹罢了。
到底自已主动寻过她,若是罗楠溪出言训斥,这女儿有可能攀咬自已。
这般疑心之下,贾兆辛便摆出当家人的架势,厉声责问:“胡闹!谁允许你质询宋道长的?!”
“还不快走!”
罗钟婖不置一词。
贾兆辛被无视,更是恼羞成怒,就要下令让人拖她出去,却被罗楠溪按下。
天家父慈女孝,姐妹之间也亲密,是天下人的表率。
各家各族,都追求和谐互爱。太女当前,她没为罗钟婖安排席位已是不妥,若是再强硬赶她出去,恐让太女不悦。
罗楠溪淡淡看女儿一眼,示意她稍安勿躁。这才起身走向罗钟婖,嗔道:“你这孩子,风寒还未治好,怎么不在屋里养着?”
点明罗钟婖未能出席是因为风寒未愈,她身为后母,体谅继女才让她在屋中将养。
此时她抱持病体而来,若衷心祝贺便是姐妹情深。可她已经有了刁难之举,那就是心思歹毒,到这般地步也要搅了妹妹的笄礼。
眼见众人看向罗钟婖的眼神发生变化,宋慕裳也深深看她一眼。
安兮若在桌下掏出装有铜钗的木匣,正待借还物的由头打破僵局时,宋慕裳缓缓出声: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她冲罗钟婖和煦一笑,不顾罗楠溪失神惊异的神情,淡然之极不在意罗家内部暗涌,只认真述说“露菊”出处。
“以坠露、秋菊引喻美好德行,我便取这两方意象,寄我殷殷期望。”
“好一个美好德行。”
罗钟婖冷笑连连,感受到罗楠溪落在自已身上的目光怒意渐盛,她非但不惧还有丝期待,期待这女人因自已的话歇斯底里如疯子般失态。
安兮若好整以暇。明明不久前还唯唯诺诺屈从妥协,今日可就敢当庭闹事了。
不是被人夺舍,就是有人撑腰。
“怪我怪我。”安兮若主动站出来打圆场,“日前弄坏了罗小姐的发钗,本应今天修好归还的,只是来得急,迟迟未去。”
宁玄炳也道:“沐菡这就不对了。此铜钗对罗小姐意义重大,大家都瞧得出来的。你看你,忘性那么大,害人家顶着风寒也要上堂来。”
二人一通打岔和稀泥,还过铜钗之后,贾兆辛便又慈祥起来:“婖儿啊,你既已拿到铜钗,便回自已院中歇下吧,这里有为父在。”
罗府几个奴婢上前,要引罗钟婖回院子,胡温华却在此时开口:
“来都来了,太女殿下都耐得住,你便不行?”
堂下各方人悄然变了脸色。
韩泠望向上首,视线不由自主地在胡温华和宁岱之间往返,耳边忽起一阵嗡鸣。
恍惚间有什么正在心底破土萌芽,迅速走向茁壮。
那种感觉,她此前从未有过,深切的怨与憎,乃至滔天恨意,没来由且毫无道理地燎原于心田。
目光在迷蒙中逐渐阴翳,韩泠咬牙切齿。
一股冲动直窜颅腔,她挪了挪身子,握住手边的筷子,用手大概估量。
不行,太钝了,无法扎穿对方的脖颈。
断成两半,是不是就够了?
在嗜血愤怒的前提下,理智空前攀涨,一个又一个方案在脑中形成,完善,再否认。
手指微动,将要寻那“凶器”去时,胳膊却被人猛地一扯。
“韩丫头,盯着长辈看可不礼貌。”
韩泠身形一震,那股汹涌恨意竟如潮水退却,徒留她茫然惊异,一身冷汗。
彭沅松开手,笑眯眯地,看起来比韩澍好相处地多。
她压低了声音:“放心,大家都没发现你走神了。下次可不兴这样,你都不知道,这种宴会人多眼杂,干什么都得小心着,以后能不来就不来。”
“啊……嗯。”
韩泠不自在地偏头。
适才所想所思烟消云散,韩泠竟忆之不得。
走神吗?
也许是,大概是。
韩泠安慰自已,总不可能是被夺舍吧?
再看宴席之上,在胡温华施压下,罗钟婖终是留下来。
可罗楠溪自不会让她安生,特意提出,让她作为姐姐,代行父母之职,为堂下宾客一一敬酒奉茶。
出于医者习惯,阮微兢兢业业粗略探过每一盏递往韩家席上的茶与酒,大致确认没毒才放心让人饮下。
在场的人中除开豫国公府萧家姐妹,和一些无官身的公子小姐,大都安安稳稳坐着,罗钟婖便只好躬身,在宴请上绕过一圈,最后到燕秋与安兮若身前。
监务司出的人,总归是谨慎。
燕秋没有喝。安兮若倒是不在乎,但推辞称不胜酒力,以茶代酒。
流程一过,罗钟婖并不好受,几乎要直不起腰。
萧元溟沉着脸。高门大宅,像这样正大光明磋磨人的手段不胜枚举,根本没理说。
萧元凤半眯起眼,拍了拍她的肩膀。
韩泠也蹙额,小声嘀咕:“还是家里好,大家都好。”
她又想到什么,拍着胸口顺气。
柯音澜瞥见她的动作,问:“想什么呢?”
韩泠低声:“还好,当年我是被阿姐你们捡走的。”
柯音澜神色一僵:“一天天的,怎么就没想过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