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有点像骂人,听不下去的燕秋回头,指着韩泠:“那位就是韩泠。”
“她旁边,深蓝色衣服那位,是桑瑶,绿色衣服那位,叫阮微。”
韩宪给韩澍的信中提过这几个人名,他应声致意。
人来齐了,大家也各自入座。
贾兆辛双手拢袖,趁罗楠溪没注意,偷偷询问侍女:“婖儿呢?”
罗钟媛及笄大礼,罗府上下忙作一团,哪会有人在意罗钟婖。但贾兆辛既然问了,侍女也只好遣人去找。
珮兰此时也回到胡蕊身旁,被问及去向,只随意搪塞了两句。胡蕊见她不想说,便不再多问。
胡蕴纤指摩挲着酒杯边沿,酒水倒影中的双眸深不见底,一眼扫向珮兰,便令她浑身僵硬。
她没并未问什么,视线移开,与母亲季知璇交换了一个眼神。
赞者业已经准备好,众人都等着笄礼开始。
此时宁岱捋捋胡须,心念稍转,忽而提杯举向韩澍:“澍儿如今凯旋回京,我身为长辈,与有荣焉!”
韩澍尚未回应,便听胡温华斥他:“怀远兄这是什么话,怀束兄还没发话呢,你先骄傲上了。这可是越越俎代庖啊。”
韩宪眉心蹙起,不过片刻迟疑,就被宁岱抢了话头:“我不是高兴嘛,澍儿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
他动作大方自如,言语间真情流露,似是真的军人率性不懂弯弯绕绕,“以白裕卿之流贪墨之巨,军中资源匮乏情况下,你还能力压兖军。重阳之捷,此功甚伟啊!”
罗钟媛笄礼将行,他偏要在此时强调韩澍军功,一来喧宾夺主,惹罗楠溪不快;二来锋芒太盛,引太女猜忌;三来把功劳尽数加在韩澍身上,让彭沅嫉恨。
分明用心之毒人人皆晓,可祸端不会因此而消。
韩澍若是认下,便是年少轻狂得罪人,可若不认,居功不傲亦让人忌惮。
宁岱的算盘珠子敲得正响,却见秦郁瑛举起酒杯,侧身敬他:“宁侯爷谬赞了。”
他略一怔忪,确是没想过会是秦氏接自已的话。
这女人不是省油的灯,可不像韩宪韩澍嘴笨话拙。他正想推拒,逼韩澍应答,可秦郁瑛已学了他话赶话的本事,甚至抬高声音:“我这孩子愚笨老实,你如此夸他,把他吓得,话都不会说了。”
宁岱被她堵住,预想的说辞尽数咽了回去。
众人分出心神观察这边的动静,听得秦郁瑛所言,不免看向韩澍。
只见他神情木讷,愣愣的望着自已的母亲,一动不动的样子倒真像是被吓到了。
宁岱嘴角抽搐,讪讪坐回,未再言语。
韩宪轻捋胡须,斜睨他一眼,开口却是诉诫韩澍:“大将军横刀立马,铁骨铮铮,被这两句轻言吓成这样,成何体统。学学你宁叔,多沉稳。”
宁岱:“……”
本是一箭三雕的好计策,非但没起什么作用,还险些沾惹一身腥。
谢朝辞端坐宾位,将堂中变化尽收眼底。寂若古井的目光触及珮兰踌躇的神情,心觉有异,向身旁使了个眼色,江还会意,找了个借口出去探查。
而秦郁瑛收放自如,已恢复往常娴静模样。韩宪转身对着她,如个稚嫩书生般拱手作揖,神情欣喜近乎谄媚:“夫人厉害,小人敬服。”
韩泠忽地眼前一亮,转过身对着柯音澜,还未开口,便被阮微先打赏一个爆栗。
见此情状,素纨纨有样学样,给姐姐作揖,可书卷抢占了素纤纤的注意,让她被无视个彻底。
胡蕊瞟一眼胡蕴,想了想,什么都没做。
而罗楠溪稍一思索,霎时福至心灵,起身道:“尊者,稚之标也;长者,幼之鉴也。若夫尊长之德,如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则后来人奉之似神灵,莫不相从。”
“楠溪寡德,愧为人母。自我女钟媛诞世以来,兢兢业业,守持德行,惟恐有误后人。”
抒感表念,引女儿入厅行笄礼,原定是作为父亲的贾兆辛该做的,但他是被强招的赘婿,进罗府时还带着一个女儿,不为罗府长辈所喜。
不仅罗钟媛随母姓,大女儿钟婖也被迫改姓为罗。他不得不遂罗楠溪的意,不断折辱长女,以求在罗府维持主子的体面。
如今定好的事也被罗楠溪毫无征兆抢了去,自已却只能生忍下憋屈。
贾兆辛漠然地看着自已精明强干的妻子,清俊儒雅的面庞下,怨怼与愤懑在迅速滋生。
“及至今岁,钟媛终可受笄钗之重,我心甚慰。特请诸君观礼,荣我门庭。”
赞者上前,高声呼唤:“请笄者——”
罗钟媛身穿采衣,自后室款款而来。
未施粉黛的脸庞余有稚气,让在座长辈不可避免地回想起自家孩子成人礼的情形。
韩泠思绪飘远,遥忆那夜之瞿都,阿姐作诗云:
碧蚊流觞烛焰微,朱门雾绕汤羹沸。
夜风轻袭角帘后,独望桂蟾揽清晖。
于是,她韩泠,字揽清。
“迎正宾——”
赞者再唤,韩泠神思归拢。
小辈还没过来时,罗楠溪提到,她请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妇人作正宾。
众人好奇已久,齐齐望去,只见幕帘被掀开,一袭青衫映入眼底。
待到“庐山真面目”揭晓,在座长辈,乃至于谢朝辞都起身相迎。
其余小辈正满头雾水之际,燕秋与安兮若骤然色变,恭恭敬敬行礼,肃声道:“弟子拜见师傅。”
宋慕裳头戴素簪,眸光深邃若悲天悯人世外仙。
拂尘自然下垂,衣袂轻轻飘摇,恍惚间真有几分仙风道骨。
暮云霭霭奏丝乐,满厅皆立迎尊客。
韩泠看着文玄子,心中又是震撼又是疑惑,悄声道:“她……”
柯音澜半垂眉眼,略略躬身以示尊重,头也不回,直接答道:“苍烟阁,宋慕裳。”
韩泠倏然睁大双眼。
苍烟阁不过一江湖门派,不以战力闻名,但消息灵通非常。而这个门派能传入庙堂之上,就是因为它的少主宋慕裳。
她于乾熙十九年高中状元,由名不见经传的女学子,成为惊动大儒的状元郎。先帝疑其作伪,亲出策题再考,连试三场,场场独占鳌头,世人叹服。
任职大理寺少卿,判令所出,恶者刑,苦者平,无一冤声。
先帝识其才,重病之际,力排众议,迁其任监务司指挥使。新帝即位,百废待兴,根基不稳,汉阳王阴谋造反,宋慕裳举兵剿贼,有惊无险。
后前朝余孽死灰复燃,攻至鄢城——咽喉之地,渝都门户——众将莫能御。宋慕裳披甲挽弓,身先士卒背水一战,大获全胜。
平叛事毕,急流勇退,以伤病缠身为由请辞,为安圣心,立誓余生不离京都。
国法森严,常有官员受罚后家中艰难,求至其前,每每可解燃眉之急。
若逢灾祸,而国库空虚,定倾囊相助,不求得报。
这般人物,确是当得上“德高望重”四字。
韩泠感叹之时,宴中众人皆已回座,静静观礼。
此时江还也已回到席间,谢朝辞听了她的禀报,讳莫如深的双眸划过异色。
她不动声色扫视胡家四口人,唇畔绽起意味深长的笑容。
场中罗钟媛见到刚才的架势,心里不免生怯,轻轻吐了口气,跪直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