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秋眉心一跳,“不会和韩泠碰上吧?”
那就有些意思了。
韩宪的幺女,和胡温华的幺女。
桑瑶的妹妹,和胡蕴的妹妹。
——几乎是天定的宿敌。
而对朝局并不通晓的二人确确实实相遇了。
没有惺惺相惜,亦没有针锋相对,只是如平生所见,不足与人语的万千过客,于人潮中匆匆相逢,淡淡点头之交,便分道扬镳了。
但世间大势从不讲理,在二人眼中再小不过的萍水相逢,落入各方势力角逐的眼中,便有了旁的深意。
胡府。
珮兰规规矩矩行过礼,垂首立于堂下。
胡温华看着公文,并不瞧她,开口问:
“二小姐对韩泠怎么看?”
珮兰如实道:“小姐和那韩泠并无深交,我瞧着小姐对她没无敌意。”
“啪嗒。”
毛笔被撂在桌上,胡温华慢条斯理地取过另一支,意有所指道:“我胡家上下严苛,连这毛笔,若是生了杈便要换掉。”
他抬手抚上笔毫:“还有这一支,虽然还没用上,但看起来已经不好用了。”
于是,胡七上前,将两支毛笔接下,递给珮兰。
胡温华道:“一根已经作废的,一根可能作废的,你身为蕊儿贴身丫鬟,为她择一支。”
珮兰惶然怔忪,而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老爷指一条明路!”
胡温华递了个眼神,胡七便将毛笔搁回案上。
他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像那庭中树,生出旁枝之前,下人若及时修剪,便不会被我瞧见异端。不过……我要的是行动,想一千说一万,不如拿了斧钺砍一刀。”
“当然了,斧钺锐器难操,没关系,我要的,一直都是态度——用行动佐证的态度。哪怕只是用手掰下一片叶子,也是行动。”
珮兰浑身颤抖,忙低声道:“奴婢明白了,奴婢定当全力以赴,不负老爷厚望。”
讲谜语——这是再无耻不过的下令方式。
而胡温华的意思并不难猜。
胡府的人,必要在其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一致对外。没有敌意?怎么能没有敌意?
你是府上小姐,受生母教诲,性子养成轻易不可改变,没关系。你的贴身丫鬟去做,在世人眼中,是一样的。
———
罗府,罗钟媛及笄宴。
阮玉芝和韩宪秦郁瑛夫妇,同其余长辈都聚在前厅谈事,小辈们则先去后院。
“桑大人!”
柯音澜领着韩泠和阮微,正观察众人时,另一侧传来声响。
是素纤纤。
她一手拿着书卷,一手举着叆叇,急不可待地看向三人。
柯音澜的表情僵了一瞬,颇有几分无奈地过去,自然而然与素纤纤讨论古籍典册。
对此,韩泠是半分兴趣也没有,这些东西晦涩难懂,也不知她们斟文酌字有什么劲。
干坐一会儿后,韩泠实在无聊得紧,跟阮微打过招呼,自已寻乐去了。
待柯音澜反应过来,人已经离开小半个时辰了。
刚刚两人还聊,要给对方介绍各自的妹妹,可韩泠不在,她也只好歉疚笑笑:
“实在不巧,泠儿贪玩,现下不知去哪里了。”
素纤纤小心收起书卷,不甚在意地摆手:“没事,纨儿也是闲不下的性子。对吧,纨……”
她猛地站起,慌慌张张环视四周,却没看到那小小的身影。
柯音澜,阮微,和素纤纤面面相觑,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你们啊。”清亮的男声从后方的石桌传来,乔仲白衣长衫,不知观察了她们多久。
等三人齐齐看向他,这才指向条小路幽幽说道:“她俩都去那边了。”
对于这三人的大意,他是真的服气,韩泠倒也罢了,可素纨纨才七岁,书呆子是真不上心啊。
乔仲悄悄翻了个白眼压下心中所思,领着三人去寻韩泠和素纨纨。
那侧碎石小路,沿途碧竹香草随处可见,也算曲径通幽,雅致非常。
柯音澜讶然挑眉,她倒是不知,泠儿何时中意上这种环境。
果不其然,中意是不可能中意的。
至于来这里的原因……
“哎哎,亲了亲了。你别看。”
“大姐姐小点声,等她们分开,你记得提醒我嗷。”
这两个鬼精的丫头不知何时凑在了一起,躲在草丛后偷看别人私会。柯音澜顺着方向望去,只见假山后隐约可见有两名女子,似乎正卿卿我我缠绵缱绻。
距离不近,人形模糊,这两位竟还看得津津有味,全神贯注到完全没察觉有四个人悄然出现在身后。
素纤纤上前一步,俯身拍拍两人的后背,环境衬托下,她的声音格外阴森:“小友,在此做何啊?”
韩泠与素纤纤的脊背霎时僵直,深深吸了两口气后,一大一小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倒有几分同仇敌忾的意味,皆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情齐齐转身。
异父异母的亲姐妹。
柯音澜默默为两人的关系下定论。
乔仲一时哭笑不得,见这些人没动静,只好开口催促:“既已找到,便走吧。那边大抵要开始了。”
韩泠扁扁嘴,拉起素纨纨依依不舍地离开。
至于假山旁“缠绵”的人,却并非是一对私会的情人。
珮兰理了理自已的衣裙,掏出一锭银子递给罗钟婖,弯腰致谢:“此事一成,我家大人保您在府中风生水起。”
罗钟婖穿着素色旧衣,迟迟未接,神色犹疑不定:“你家大人,当真能帮我撑腰?”
珮兰淡然一笑,自信满面不似作伪:“当然。”
话落,她不由分说,直接将银锭塞进罗钟婖手上,“那位说,小姐您忍辱负重久矣,必会否极泰来。荣辱尊卑,全在您一念之间了。”
罗钟婖咬紧下唇,一抹厉色在眼底闪过,眸中缱绻的阴翳映入夏季清澈的池面,荡开层层涟漪。
四年前,她及笄之日无人问津,只有厨房的常婆婆为她煮了一碗素面。还被醉酒的父亲打翻。
已经凉下的面汤撒在身上,溅湿了她攒钱买的新衣,碎裂的瓷块冰冷至极,毫不留情地割碰她的掌心。
罗钟婖手指微蜷,摸到那块疤痕。
主院的声响传入耳中,可以想象那里是何等热闹。
明明是血亲,凭什么她连这盛宴的残羹冷炙都得不到,而罗钟媛却可以被人簇拥着捧上神坛。
那安兮若可以翻身,她也可以。
而被她视为前例的安兮若,在珮兰找上她前不久,已经跟随谢朝辞一道去了主院。
与之同行的,除开随侍太女的江还外,还有燕秋,以及今日自重阳关凯旋归来的韩澍,和彭沅。
太女观礼,何等荣幸,罗楠溪又惊又喜,忙去迎接。
场中同僚亲朋也深感荣幸,本就热闹的庭院更是喜气洋洋,只是太女面前顾着仪态,不敢太过。
在一众压着喜色的人中,韩宪是真的没什么好欢喜。
适才有人去唤那些小辈,满院子就寥寥数人不见来。
韩家的、素家的、再加个乔仲。
韩宪正发愁,一旁的燕留也不免惴惴,他小心翼翼偷瞄女儿一眼,发现她正环顾四周,找得谁不言自明。
他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暗暗唾弃闺女还没娶媳妇就忘记爹……
不对,她们俩见过面了?
燕留天人交战之际,柯音澜一众姗姗来迟,并不主动凑上,只是慢慢走到各家长辈身旁。
燕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待想见的人进入视线,便及时收回目光,仿佛刚才心中的忧虑焦躁全不存在。
谢朝辞如何不清楚这些人的小动作,但也猜得出事情原委,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大家心照不宣,将这不算插曲的插曲揭过了。
彭沅偷偷观察韩宪和秦郁瑛,凑到韩澍旁边小声道:“你爹没看你哎。”
“嗯。”
“他不要你了?”
“……”
韩澍闭了闭眼,淡声回复:“我还有娘。”
“你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