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吉英是双兰锜谋朝篡位几年后,为稳定天下大局,开恩科选来的状元。
十七的状元郎,赴过琼林宴后让双兰锜御笔亲点了翰林院修撰,不过两年便一路上升,还曾任过小王爷的老师,当时的待遇等同太子太师,虽然只是挂了个虚名,但也招了不少红眼。
此后吉英自已请辞,称小王爷才学过人,他以无可教之书,双兰锜才将他迁任京兆尹至今。
掌管京畿事务。
这里面,姜勇对吉英的升迁就十分不屑,多次明里暗里抹黑吉英,暗示吉英官位来路不正。
这会儿听见吉英求见,姜勇还巴望着皇帝和见他们一样不喜。
就见双兰锜懒洋洋地冲富安挥了挥手。
富安会意,拉长了嗓音,“宣!”
双兰璋堵着御书房大门,吉英过来时瞧着奇怪,但还是绕了过去,没走两步,就听御书房里,帝王开口,“关门。”
卡门槛的上的双兰璋,屁滚尿流地往下爬。
沉重的宫门缓缓合上。
将升高的阳光也挡在了室外。
吉英请了安,瞧都没瞧地上跪着的人,英气的脸倒像是个面嫩的小将军,反而没有读书人的迂腐死板。此时倒是有些焦急地没了分寸,“陛下,三王爷殁了。”
一大早的,三番两次被人打扰,双兰锜眉眼已经耷拉了下来,闷恹恹地抬了抬眼皮,大抵是看在自已一手提拔的状元,双兰锜还算给面子地回了一句,“厚葬。”
“不可。”
这回没轮上双兰璋再演一场兄弟情深,吉英先制止了。
双兰锜挑了挑眉,“有何不可?”
吉英从袖兜里掏出一块玉佩,玉佩下坠着的络子红黑两色参杂,形状也很奇怪,不是对称,两边不一样大小,细瞧又是一个图案。
可能是打络子的手艺不行,手重了轻了没个分寸,造成的。
双兰璋也伸长了脖子在看,他是一大早接到消息,跟那群幕僚商量了,想抢这趟差事来,办好办不好的,在朝上争个位来。再说,他那些幕僚各个心比天高,就一个杀人,也没了查不好的可能。
现在见吉英掏出个玉来,哼唧一声嘀咕,“这玩意儿在外面送给本王,本王都嫌丑!哪儿搞来的!”
他声儿不大,但现场太安静了,加上他的那个公鸭嗓太过特殊,一听就知道他说了什么。
双兰锜捻起手边镇纸,一下砸中了他的肩头,疼得双兰璋当即就往一边倒在了地上。
倒是条汉子,冷汗都下来了,愣是没敢哼一声,捂着肩膀直抽气,活像是要死了样子。
文煊注意到,双兰锜砸人的时候,特别挑了离他远一点的铜镇纸,避开了面前的玉熊镇纸。
吉英对擦着自已眼皮飞过去的镇纸没有一丝的表示,举高了手中玉佩,“陛下可识得此物?”
双兰锜先摸了摸腰间才开口说道:“朕的,怎在你手上?”
“这便是臣说不可的原因。”吉英见他承认,又将玉佩收回了袖兜,又瞧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几个人,走到丞相面前,要扶人起来。
石泉让他吓了够呛,颤抖着老胳膊老腿要给皇帝接着跪。
双兰锜见不得他这副模样,挥挥手让富安帮着把人扶了起来,才问道:“你这是何意?”
“请丞相示下,此物遗留在三王爷尸身之上,既表明陛下与三王爷之死有脱不开的干系,臣以为要彻查此案,以正视听。”
石泉刚给扶起来,差点没给吉英这段慷慨激昂吓得跪回去。
跟着九王爷来求差事的两人,姜勇已经直接趴地上了,莫一烛没他那么多心眼,也没他那么怂,但听了这种辛秘,腿肚子也有点转筋,把忽悠他来的九王爷骂了个半死。
只有刚刚还在地上装死的九王爷忽然腰不酸腿不疼了,虽然没敢擅自站起来,但不妨碍他嘴快,“陛下,臣弟愿彻查此事,还陛下一个清白!”
双兰锜挑眉轻笑,“是吗?”
“你们这是。”双兰锜的声音压得很低,脸上是温和的笑容,偏偏给人一种阴毒的感觉,似是被毒蛇爬过皮肤,腻滑且冰凉,“给朕定了罪,等着绑赴刑场么?!”
“臣等不敢!”
石泉带头又跪了回去,双兰璋也琢磨出不对来了,他这个哥哥,不笑的时候凶,没想到笑的时候更凶。
直到此时,双兰璋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所有器官都被丢进油锅里滚过几遍的那种痛苦感觉蔓延全身,把双兰璋那点儿痴心妄想都炸成了酥饼。
还不等他合着眼泪吃下去,耳边响起一个清风朗月的声音,公正严明地开口说道:“陛下,微臣不敢,但表面证供如此,请陛下定夺!”
不怕死的京兆尹大人,阐明了自已的立场还拉着在场的三位大人表态,全然没注意到上位的皇帝脸色已经阴沉的可以滴出水来。
几个好字出口,御书房的气压更低了。
常年侍奉的富安甚至下意识得往后躲了躲,像是怕被帝王一怒殃及。
轰的一声巨响。
御书房大门被人拍开,巨大的动静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文煊随之看了过去。
屋外的阳光倾泻进来。
少年仿若乘着光,红衣换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衫,衣摆随着少年的动作,在空中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衬托着少年气质清朗,身量高挑。
“谁要造反?!”
一个小太监弯腰弓背跟在双兰隽身后,瞧着一屋子跪倒的大人,冷汗冒了一脑门,抖着尖细的嗓音跟他的主子汇报,“陛下,小王爷非要进来,奴才拦不住……”
话还没说完,人就被双兰隽一把推开,富安在旁边将小太监拉到自已身边,让他闭嘴。
双兰隽手里拎着一把折扇,扇坠儿在他手中晃荡着如同剑穗儿,抵在了双兰璋的后背上,“是你啊!”
双兰璋前面承受着皇帝的威压,后背又被抵住,也不知是说他英勇果敢好,还是说他没脑子。
上位的皇帝在少年进门之后,脸上的表情明显从不悦变成了欢愉,他还顶着帝王的逆鳞开口,“陛下,陛下,这小子太不守规矩了!擅闯御书房!要治他的罪!”
双兰隽手腕一抖,将折扇收了回来,直到这时,他身后才有一大群人乌泱泱跟了进来。
一个看着面嫩的小丫头快步走到双兰隽双手接过了折扇,凑到双兰隽耳边小声说了句话,双兰隽的注意力从双兰璋便转到了跪在一旁的吉英,“你说我哥杀人?”
石泉趴在地上还挑了挑眉,对于小王爷这种擅闯御书房,没大没小的形态很是不喜,但问题是,皇帝喜,他们没办法。
果然,吉英还没回话,双兰锜就拍着自已身边的位置对双兰隽招手,“你怎么来了,过来给哥瞧瞧。”
双兰隽一边答应着一边往龙椅上坐。
底下跪着的大臣有一个算一个,都用一种“妖妃误国”的眼神看双兰隽,就连吉英都皱起了眉头。
双兰隽转着毛笔点底下的人,“听阿西说老三死了,他们肯定要找你麻烦,我可信不过那些趋炎附势的,我要亲自去查。”
文糖在看见双兰隽进门就想往人身上扑,是文煊把她按住了,顺便噤了她的声。
不知是否是他想多了,文煊总觉得双兰锜看双兰隽的眼神不像是在看自家小弟。
当然也没几个帝王,能容忍自家兄弟与自已同坐龙椅。
比如这个现在还在地上跪着的还被砸伤了肩膀的九王爷,估计连龙椅的边都摸不到。
双兰璋的公鸭嗓适时地打断了双兰锜对双兰隽的过分关心,“陛下这案子不是说好了交由臣弟去查了嘛!”
有些话,双兰隽说出来是撒娇,双兰璋说出来就齁得慌。
文煊为他默哀了片刻。
果然听见双兰锜冷哼了一声,“倒是你在教朕做事了?”
“臣弟不敢。”
“朕看你敢的很。”
双兰隽扯了扯发怒皇帝的衣袖,皇帝本人立刻从怒气冲冲变成笑脸相迎,“怎么了?”
“他们都是来找麻烦的吗?”双兰隽是那种光听声音就可以想象出美貌的程度。
文煊发现,哪怕他没有看着人,脑子里也能自动勾勒出少年的身姿。
更别说身边还有一个蠢蠢欲动的文糖。
自从见了双兰隽进门,文糖就渐渐压制不住,等她看见跟着双兰隽进门的几人里一个相貌堂堂的青年,直接不顾文煊的阻拦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青年的腿。
文煊看见青年在第一时间全身紧绷做出了防御的姿势,但很快放松了下来。
动作姿态收放自如,掩盖在简洁服饰之下的肌肉蓬勃有力。
这是一个高手。
文煊的目光只在他的身上停留了一瞬,便被敏锐地捕捉到了。
文煊立刻收回视线,低头看脚尖。
即便看不到,那抹审视依旧存在,如影随形,文煊知道,他还在看自已。
小丫头让文煊下了噤声咒,抱着何应秋的腿直晃,却发不任何声音,急得大眼睛水润润地往下掉泪珠,看得人心生疼。
一旁跟着双兰隽的大宫女如月连忙蹲下,掏了手绢给她擦眼泪。
到底是帝王面前,如月也没敢说话,只是把小丫头抱了起来。
文糖的动作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跪在地上的几个大臣不敢多嘴。
双兰璋非显示下自已的不凡,明明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挑一句,“这谁家的小丫头,有没有规矩,怎么在这儿乱跑!找死呢!小弟你也是,下人都这么没有规矩吗?磕完头就起来了?”
双兰锜不耐地皱起了眉头,却让忽然起立的双兰隽拉回了注意力。
莫一烛和石泉隐晦地对视了一眼。
怕是只有双兰璋还沉浸在皇帝对他特别的幻想里。
这次他们算是猪油蒙了心,无谓承受了皇帝的怒火。
双兰隽从上座径直到了文煊的面前,绕着他转了一圈之后,忽然指着他的鼻子叫了起来,“哦!我记得你!你是细作!”
此话一出,两个人影闪过。文煊立刻被人制住,一边一个。
左边是何应秋,文煊见过他,在昨天的大街上,他在帮双兰隽打人。
右边的人,文煊没见过,一身劲装,也是个练家子。
双兰锜面色阴沉,踱步到文煊面前,将愣在他面前的双兰隽拉到了自已身后。
这番变化太快,所有人皆是一愣。
双兰锜将人护在自已身后,面色不虞地看着文煊,“细作?”
唯有双兰璋原本捂着肩膀斯哈斯哈,现在瞪着眼睛看热闹,“小弟怎么认得细作?”
言下之意,双兰隽也不清白。
“放肆。”
“陛下恕罪!”双兰璋就是拿捏着一个嘴快,犯事快,认错更快。
双兰隽却语出惊人,“这不是你的探子吗?”
“哈?!”双兰璋傻乎乎抬头,看了一眼让人压着的文煊,眼神里充满了疑问。脑子转了几个弯之后,认为这必是双兰隽争宠的新招数,高举着双手刚要扑倒嚎两句自证清白的话,就听见那边双兰锜开口。
他说:“先生识得朕这九弟?”
文煊自然摇头。
前日经历让他很快理清了双兰隽的思路,左不过是认错人了。
大约是他昨日冲进去时,正巧那几个刺客也到了,他当时以为小王爷是欺压良善的纨绔子弟,并未过多解释。
小王爷的身份有文糖帮他正名了。
可他却没有。
此时的文煊多少有些狼狈,可当他的视线与让人护在身后的双兰隽对上时,神情自若,一派风淡云轻。
若是让人抓着,双兰隽觉得他倒像是个世外高人的气场。
双兰隽听得双兰锜的口风,似乎是认得这人。
那这人必不可能是双兰璋的探子。
双兰隽为自已莽撞摸了摸鼻子,但并没有开口替文煊解围。
小王爷自幼让皇帝捧在手心里长大,养了一副骄纵自大的性格。
即便是认识到自已错了,现在这么多人,他也不可能承认,大不了事后偷偷找他哥,把人放了就是。
小王爷并不认为污一个人做细作有什么大不了。
双兰锜则是故意的。
他想知道,所谓的天下第一,到底还能有多少本事。
只有双兰璋很慌乱,“陛下,陛下,我不认识他,我真不认识他,我怎么可能弄个探子进宫,陛下您相信我啊!”
文糖被如月抱了起来,看着小哥哥从高位上走了下来,欢欢喜喜地以为他是看见了自已,没想到先抓了她师父。
文糖虽然不太喜欢这个人,存了点家庄拜师的心思,但她现在分明在说话,却没人听见的状况加上昨晚的没人能看见她。
都说明这个师父,确实有真本事。
文糖想,她还是不要得罪这个人的好。
文糖往双兰隽的方向伸了伸手。
如月按下了她的手臂,小声说道:“乖,不过去,那边危险。”
如月常年生活在皇宫里,从小和双兰隽一起长大,一切以双兰隽为主,自然他说什么她便信什么。
见小姑娘伸手,怕她打扰到小王爷,声音温柔地哄着人。
小姑娘却啊啊的总往那边伸手。
文煊凉凉地抬了个眼皮看她,面无表情的垂下了眼眸,像是认命了一般。
文糖僵硬了一瞬,拼命挣扎,如月几乎抱不住她,怕把小家伙摔了,连忙将人放到了地上。
一得到自由文糖就猛扑向双兰隽,双兰锜是见了的,只是在他伸手阻拦之前,双兰隽也伸手了,不过是接人的姿势。
双兰锜往旁边让了让,神情中一闪而逝地困惑。
这不是方士的小孩吗?
文糖洗干净了,扎了两个清爽利落的小辫儿,欢欢喜喜地扑到了双兰隽的身边,抱着他的腿撒娇。
双兰隽虽然让人娇宠的脾气不好,但心地善良,他伸手并不是认出了文糖,只是看一个小不点扑过来,怕她摔了。
等真正接在手上,双兰隽又扭头问文煊,“这个是你孩子?”
文煊对着文糖挑了挑眉,眼见着文糖眉梢眼角都耷拉了下来,才觉得出了一口气。
要不是他在大街上把小丫头捡走,洗干净带回来,这丫头昨天恐怕不是被黑衣人杀死就让陶潜弄死了。
他嘴上说着要带小丫头找哥哥,实际上心里蔫坏,故意把小丫头洗干净,换了新衣。
小王爷在有勇有谋,也不过是被娇宠出来的纸上谈兵,他也许能对付那些恶意,知道收买人心,但他绝不会想到带一个有求于他的小孩去洗干净,认清她的长相。
所以文煊故意把小姑娘打扮的漂漂亮亮。
听见双兰隽一句“你的孩子”,把小姑娘念叨了一个晚上哥哥的心都伤透了。
小丫头不知道为什么就过了一个晚上,哥哥就不认识自已了。
可她又开不了口说自已是谁。
何应秋瞧了一眼文糖,似乎是认出了她,但他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双兰隽见他俩都不说话,低头看了一眼在他脚边低气压的丫头,摸了摸她的头顶,和双兰锜说:“哥,我让你找的小丫头就差不多这么高,你找到了没有啊?”
双兰锜没接他的话,挥了挥手让何应秋两人放手。
他有多芜的汇报,知道双兰隽昨日遇险时的情况,之前没有多想,现在看来,想必是两人昨日已见了面,只是有些误会。
双兰璋见这个情况,公鸭嗓还想开口,姜勇不知时候摸到了他身边跪着,及时制止了他的话头。
双兰锜看了一眼还在比量小丫头身高的双兰隽,又看了一眼兀自活动手腕的文煊。
心知这也是方士送给自已的礼物之一。
不得不说,这人是送来给当国师的,比送来给他当敌人要好。
文糖听见双兰隽还在找自已,大眼睛瞪了溜圆,下一秒就感觉有人拎住了她的后脖颈,回头却没有看见人。
小丫头吓了一身冷汗,屁都没敢放一个就跑回了文煊的脚边。
还不到他大腿的身高,让文糖只能拽了拽他的衣摆,算是表达自已回来的意愿。
之前那点儿小心思全都丢到了脑后。
这会儿倒是心甘情愿想要认一个师父了。
从昨夜到现在,有太多她之前没有遇到过的可怕事情了,她害怕了。
双兰隽并不知道这些,只当是小孩见亲人没危险了,又跑了回去。
年老的石泉哎哟了一声,歪歪倒倒地跪着,瞧着那么一股柔弱不能自理。
双兰锜收回视线,睨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几个人,“平身。”
莫一烛和吉英一左一右把老丞相扶了起来。
富安在双兰锜的示意下给老丞相端了把椅子。
也不知是跪就了人麻了,还是年纪大了脑子不灵活了,总之石泉见了椅子就坐了下去,好像他来这御书房只是为了跪一跪,讨个椅子坐坐。
如月几个见双兰隽下了龙椅,乌泱泱全都到了他的身后。
双兰璋嗤了一声。
吉英直接打断了他可能会出口的嘲讽,“陛下,三王爷不可草草下葬,必要查出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