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兰隽以为自已听错了,可等他想要问清楚的时候,眼前忽然一黑,便没了知觉。
双兰锜从容地伸手接住了他,温柔地将人拥进怀中,垂下的眼眸中,满是柔情,描摹在双兰隽脸庞的手指坚定且深情。
这是情人间的亲昵。
很快,他就不满足于单纯的抚摸,缓慢低下的头颅,在烛火之下,倒影在墙面上,宛如一只吃人的巨兽,压迫感十足的在靠近一个弱小的人类。
“陛下!”富安忽然冲了进来。
墙上的黑影顿时消失不见,变成两人相拥的剪影。
富安似是没瞧见,着急忙慌地往里进。
双兰锜刚刚浮现好心情,瞬间被搅合的一干二净,抱着人的手臂青筋暴起,预示着这位皇帝正在愤怒的边缘。
外界传言,这位皇帝凶狠毒辣,手段残忍,能在谈笑间亲手斩下自已生父的头颅,刺穿兄弟的胸膛。
实际上,真正看过那场面的人,并没有。
即便是富安,也只是瞧着他长剑上挑着老皇帝被砍下的脑袋。
脑袋滴着血,眼睛睁的老大,有不甘心,有难以置信,也有悔恨。
双兰锜身上却并没有传言中的浑身浴血,相反,他的身上干干净净,可以说是一尘不染。
多年之后,富安想起那个画面,仍旧会在梦中惊醒。
并不是因为老皇帝孤零零的脑袋,而是双兰锜的神态。
偏执、狂热、极端。
现在的双兰锜和当年的双兰锜在富安的眼前重叠。
富安强忍着转身逃跑的冲动,恭恭敬敬地将手中卷轴呈上。
双兰锜仿佛古老传说里,守护珍宝的恶龙,死死地盯着富安的动作,等到他将卷轴高举头顶,他才缓缓地恢复了一丝神志。
富安甚至觉得,刚刚在他不敢看的时间里,皇帝青面獠牙,涎水挂在齿间,抱着小王爷的动作既贪婪又变态。
好在他忍不住抬头的时候,皇帝还是那个皇帝,并没有变成野兽。
只是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富安手上的卷轴,轻轻啊了一声,犹如与昨日诀别,“燃了吧。”
富安镇震惊,不可置信地甚至忘记了低头恭顺,“这是月公主的画像。”
双兰锜难得好脾气,顺着怀里人的发丝,一下一下的摩挲,“既然她把这个孩子送给朕,朕何必对个死人耿耿于怀。”
言罢,双兰锜便将人抱了起来,转身进了内殿。
富安哆哆嗦嗦地没敢跟过去,只把手里的卷轴放回了原本的暗格,祈祷着皇帝正常些。
人在日日夜夜的期盼与失望的交织下,总会发生质的飞跃。
比如。
双兰隽不过是睡了一觉,却发现自已失去了自由。
也不能这么说,至少他在延吉宫内是自由的。
等双兰隽第一百六十三次被多芜从墙头抓下来的时候,双兰隽开始在延吉宫里撒泼打滚,翻江倒海。
此时距离他被关进延吉宫不过一晚的时间。
双兰锜看够了人,早早的去上朝了。
宫内,除了太监宫女,就剩下看着双兰隽的暗卫。
双兰隽坐在地上发火,“本王又没犯事!凭什么要把本王关起来?!”
自然没人能够回答他。
宫女太监从他面前过时,各个低眉顺眼,努力缩小自已的存在感,生怕让小王爷抓住一顿拷问。
双兰隽并没有,毕竟这要是没他哥的同意,他这个小王爷怎么可能被困在这里。
发泄够了,双兰隽对着空中招了招手。
隐没的多芜挺了半盏茶的时间,还是没忍住现身到双兰隽的面前跪下,开口就认罪,“小王爷恕罪,奴才也是遵照主子的意思行事,您乖乖在宫里待着,也许过两天就能让您出去了。”
此时,双兰隽与他同样的想法。
小时候他和双兰璋打架斗殴,也没少被关。
延吉宫也是熟悉的很。
他会生气,是因为昨夜他哥给他下药!
虽然不能肯定,但他既然今天在这里,多半就是他哥干的。
双兰隽在经历过愤怒之后,开始反思自已,越想越觉得自已没错。
不过,这种时候,他哥还是比较偏执的。
双兰隽想了想,反正最近没什么大事要出门,对自已的现状接受的很快。
“你去把应秋找来,本王有话要问他。”双兰隽昨天把顾青留下了,还是有些担心,自顾自思索,也没瞧见多芜的纠结,接着说道:“再告诉文糖,就说本王现在在延吉宫,让她没事儿别跟着那个家伙,来找本王玩儿。”
说完,小王爷就坐在地上开始思考自已的事情,等他把最近和双兰璋吵的架都顺了过来,才发现多芜像块木头桩子一样没动。
双兰隽诧异地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应秋呢?”
多芜的表情很困扰。
双兰隽奇怪,“应秋还没回来?不应该吧,这么难查的吗?还是老九给他捣乱了?本王就说了吧!还是要本王出马。”
说着话要从地上站起来。
多芜连忙去扶他,手在碰到他手臂的时候,猛地一抖,又松了开。
双兰隽没想到他忽然松手,借着他的力,懒洋洋地在发呆,这下也吓了不轻,连忙的用力,才免于狼狈地摔倒在地的局面,姿势自然好看不到哪里去。
双兰隽气鼓鼓,“你干嘛?!”
多芜直接跪下,“奴才该死,请王爷责罚。”
小王爷烦躁地挥了挥手,他总觉得多芜怪怪的,好像是害怕碰到他。
双兰隽摊开自已的手看了看,和平日里没有两样,看着也不像是被抹了毒药的样子。
双兰隽权当他发神经,“快去跟他们说呀!”
多芜本想说皇帝不让,可瞧小王爷的脸色,他知道即便是说了也没用,便假装应了,起身回了自已的位置。
双兰隽幼年一直和双兰锜住在延吉宫,后来才去了重华宫,两宫之间隔得并不远。
不过,双兰隽不住这里之后,双兰锜多数时候会睡在御书房。
发完了火,双兰隽感觉好多了,围着延吉宫绕圈看风景。
走到一处僻静地方,听见墙外几声鸟叫,学得不太像,双兰隽猛然间醍醐灌顶,扒在墙上问道:“应秋?”
对面鸟叫声停了下来。
双兰隽疑惑,往后退了一步,仰面看墙头,也并没有人翻墙过来。
双兰隽呸了自已一声,他们又不是做贼,干嘛要翻墙呢?
刚自嘲完,就听见敲击墙壁的声音,叮叮咚咚地脆响,夹杂着女人的声音。
“王爷,王爷是你吗?”
是如云的声音。
双兰隽再次疑惑。
此地安静,并没有人来往,双兰隽扭头又确认了一遍,才贴着墙壁回道:“是本王,你们干嘛?为什么不走正门?”
那边安静了一瞬,如云的声音才传了过来,“王爷,陛下下令说是您行为不端,有违他的命令,要关您禁闭,不准任何人探视。”
“什么?”双兰隽第一反应是双兰璋那个混蛋告状,“是双兰璋搞的鬼?”
何应秋的声音传了过来,“九王爷今日并未上朝。”
双兰隽急得原地转圈圈,“可本王犯什么错了?”
如云倒是并不着急,以前小王爷经常被关禁闭,他们都习惯了,她不是来帮小王爷逃出来的,她是来嘲笑小王爷的。
“该吧!让您跟人家去吃花酒!好的不学!”
双兰隽让她说的一头雾水,“什么花酒?本王什么时候……”
话说一半,双兰隽就想起来了,顺便着也想起来他昨天忘记的事情。
“额,双慧和小侯爷还好吗?”
如云哼了一声,“亏您还记得您那些狐朋狗友啊。”
“这叫什么话!别跟我哥学。”双兰隽想跳墙过去说话,又怕被多芜发现了这样说话都做不到,只得作罢,“我们那叫友谊。”
“得了吧。”如云翻了个白眼,可惜双兰隽看不见,她又趴到墙上同他说话,“您还是先关心关心您自已吧!奴婢可感觉陛下这次是真的发火了!”
何应秋打断了她的话,“这块墙里面我们掏了个洞,两边封了起来,所以传声比较好,下回有什么事就到这边来,地下也有个洞,可以传纸条。”
双兰隽低头,拨开杂草确实有个一指见方的小洞,确实除了纸条,什么也传不过去。
“不用了吧?还能关本王多久啊?”
如云说:“那可说不好,您这可是行为不检点,行为不端正,搞不好关了就出不来了。”
“你……”双兰隽让她气了个半死,转头问何应秋,“让你查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何应秋回他,“确实如她自已所说,奴才顺着买卖她的人往上查,那些人都说收了陶潜的钱,只叫给她些苦头吃,并不可辱她清白,至于她所说的家族,并非在窦章境内,需要些时日。”
双兰隽一拳头砸在墙上,“双兰璋!本王就知道他有问题!”
“王爷,您轻点儿,别砸坏了叫人瞧出来!”如云在对面吼他。
双兰隽应了一声,刚想说话,就听见脑后有脚步声,连忙转身,手指在墙上随便扣扣了两下。
也不知对面明白他的暗示没有,双兰隽忙往外挪了挪。
双兰锜背着手,弯腰曲背地瞧着他,脸上笑容可掬,像是小时候与他躲猫猫时的表情。
双兰隽有一瞬的恍惚,便听双兰锜用十分轻柔的声音问道:“隽儿可是很喜爱那女子?”
这话问得平常,仿佛世家公子之间的日常询问。
若是双慧或是小侯爷问,双兰隽倒觉得可能是在嘲笑他,可双兰锜这么问,莫名地让他毛骨悚然,感觉他要是敢说出个让他不爱听的话,双兰锜就会给他一个终身难忘的回礼。
可问题是,双兰隽不知道他想听什么回答。
双兰锜倒是没想着从他这里得到答案,对着他伸出了手。
双兰隽习惯性地握住了他的手,被人拔出了草丛。
天冷,草还没有长起来,倒是有些干枯的草屑,宫人即便日日打扫,也不及草长的速度。
双兰锜拍了拍他身上的草屑,“隽儿早晨起来,可有什么不适?”
这话问的奇怪,双兰隽歪头想着,也没注意到这人拍着拍着,手掌隐晦的在他身上描摹,等他回神,立刻又装作正经拍草的样子。
起身时,床上只有他自已一个人,双兰隽倒没觉得身体有什么不舒服,但他哥这样问,双兰隽又想起了昨晚吃了饭倒头就睡的事儿,跳着脚找他哥理论,“哥!你是不是给我下药了?拿我试毒啊?!”
双兰锜捻了捻手指,手掌上还残留少年体温,香味让人迷醉。
早朝上那些烦心事顿时被冲了七七八八,双兰锜好笑地瞧着他,若是真下药,今日这小子怕是起不来了。
“瞎说什么。”双兰锜去拉人拉了个空,笑容僵在唇边,“是你自已累了,闻了朕房中安神香睡了过去,反倒怪朕。”
双兰隽挠头,“啊?”
“朕问你,你查那女子做甚?想要收她入宫?”双兰锜问得小心翼翼,手在身侧握成了拳头,生怕听见自已不想听的。
今日天气不错,阳光明媚。
日光照射下,大地回春,耀眼的骄阳之下,温度在缓慢的上升。
不知为何,瞧着就是平日的目光,双兰隽偏生觉着落在他身上格外的刺挠,不知是多了什么。
双兰隽自认为小心地往后挪了一步,不着痕迹地与他拉开了距离。
实际上他所有的动作都在双兰锜的注视之下。
双兰锜的眼底黑了一瞬,是那种从眼白里往外侵染的黑。
像是无法克制的体内的恶念,有形有质的出现了。
双兰锜紧紧地盯着眼前人,脑海里浮现出来的画面,都是一些将人永久禁锢在自已身边的办法。
很快被他自已克制住了。
双兰隽并没有发现,只这一瞬,到底有多少恶意从他身边飘过。
他稍微跟上了一点儿双兰锜的思维,“怎么可能,就是我同意了,母后也要闹的吧?”
“所以,你是想这样做的?”
双兰隽摇头摇得很及时,如若不然,他再回头恐怕就不是他亲爱的哥哥在他身后了。
虽然没有解释,但这个否认还是让双兰锜十分受用,以至于萦绕他眼白的黑色也在缓缓退去。
他没有疯到那个地步,从他了解自已并非是因为与闻人月相同样貌而如此钟爱双兰隽开始,他便知道自已要什么。
昨夜是急了。
双兰锜看着眼前人,暗叹了一声幸好,幸好昨夜他没做让自已后悔的事情,身份的转变,确实是需要给他时间,而不是上来就一个真相砸脑袋。
双兰锜想,只要双兰隽乖乖的待在他的身边,这个时间他愿意等。
反正,他们有很多时间可以用来浪费。
现在情况是,双兰隽拿他当哥哥,他拿双兰隽当媳妇,还是那种不能给别人看的媳妇。
如果不是怕双兰隽害怕,他甚至想直接打一座牢笼,将双兰隽关进去。
拿链子锁上。
链子用什么材质比较好呢?
金的吧,看起来很不错。
“哥?哥!”双兰隽的手在双兰锜眼前晃了好一会儿,见他还在出神,伸手推了一把他的肩膀,“哥,你到底有没有在听人家讲话?”
双兰锜回神时,脸前是双兰隽放大了的俏脸,大眼睛里印满了他的倒影。
这样的氛围,双兰锜很是喜欢,下意识地就要环住双兰隽的腰身。
双兰隽地功夫是他教的,这动作不理解的人看起来倒像是偷袭,双兰隽果断一个后退,挑开了双兰锜的双手,“哥,你要跟我打两场?”
双兰锜看他比划,心底无比唾弃之前的自已,什么叫帮她养个小孩,这下好了,自已搬起石头砸自已的脚。
双兰锜没接他的话,对他招招手,“过来。”
双兰隽看了看两人之间的距离,摇摇头,“你还没答应我呢。”
“答应什么?”双兰锜按住了额角,最近朝堂上不太安宁,左石和荀羊都在边境蠢蠢欲动,特别是左石的独孤将军,总是以当年的事情,不停地要求边境将领给左石一个交代。
加上北疆内乱,荀羊董子清似乎有和北疆联合的举动。
双兰锜每天听这些东西,听得头都疼。
要不是为了在双兰隽面前装一个好形象,他甚至想直接撂挑子带着人跑路。
多芜远远地拔出地面,对着双兰锜不停地做向下压手的动作。
这是双兰锜让他做的,只要注意到他有不对劲的地方,就要提醒。
双兰锜知道,他自已有问题。
但,如果面前这是他饮鸩止渴的解药,他也必须在死前将之紧握在手。
分神思考了一下,从这里带走双兰隽的可能性以及后果之后,双兰锜还是选择徐徐图之。
到底有了十多年的感情,双兰锜还是希望能让双兰隽有个平缓的接受过程,而不是对他感到恐惧。
打定了主意,双兰锜问道:“你说什么?”
双兰隽向天翻了个白眼,他的功夫不弱,但双兰锜和多芜并非只有功夫,他没发现两人的小动作,这很正常。
在他的视角里,双兰锜就是一直在发了个呆。
双兰隽问他,“哥,我犯什么错了?要关我到什么时候?”
一辈子吧。
双兰锜很想把人抱进怀里,舒适地长叹一声说出自已的目的。
但煞风景的多芜又拔高了一些,双兰锜把心底阴暗的一面压了回去,“陪朕几日。”
“哦。”双兰隽转身往正殿走,陪就陪吧,家里独居老人总要照顾,反正最近也没什么事,而且双慧和陆钟鸣都受伤了,也没人陪他玩,“那我可以回重华宫吗?”
“隽儿是不愿陪朕?”
双兰隽摇头,“那倒没有,那可以去找文糖玩吗?”
“你喜欢那个小孩?”
双兰隽认真思考了一下,“我这叫拯救落入火坑的少女。”
“这话怎么说?”
双兰隽回身,贴到了双兰锜的身边,人靠在了他的身上,如同小时候一般,依恋着大人的温暖,扳着手指手跟他细说,“我早就跟你说过啦,双兰璋真的在外面欺男霸女哦!她就是人证,不过她那个时候太小了,说也说不清楚,改天我想去她家找找看,有没有线索,还有哦,本来她是跟我统一战线的,怎么就能随便跑出去认了个师父呢,这个东西我可不能承认,虽然那个人好像是有点本事,但也不能王爷嘴里抢食,王爷不开心的!”
双兰隽没发现,自从自已靠了过来,双兰锜的手便不老实地揽上了他的腰。
双兰锜静静地听着,远处的多芜都快要升上天空了。
双兰锜对着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右手往外送了送,接住了缓缓倒下的双兰隽。
不知何时,还在说话的双兰隽,闭着双眼,倒在双兰锜的怀里,睡了过去。
双兰锜将人抱离了地面,对着多芜露出一个笑容,看得多芜直打寒颤,也只能瞧着他将人送进了内殿。
没过一会儿,双兰锜招富安送了奏折来批。
富安出门,瞧了一眼躲着的多芜,两人都是一脸的冷汗,索幸皇帝还有些理智。
更远处的摘星楼。
徐衣涪揪着文煊的耳朵,把他的脑袋推到了延吉宫的方向,“快看!那是什么?”
是升到半空的多芜。
文煊正在捣药,分了一丝眼神看过去之后,药杵差点砸在徐衣涪的脚上。
徐衣涪叽叽哇哇的乱叫。
文煊从架子上探出头,对底下帮他分药材的文糖说道:“你要不要去找小王爷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