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年和吉英都是可以出入宫廷,这种靠近边缘位置的地方甚至不需要通禀,顺着小路就来了。
他俩到的时候就看见常寿趴在摘星楼外院门口的石像边上一副快要断气的样子。
常寿作为皇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和位于皇宫外围的钦天监也有些交情。
温年瞧他那样子,再加上摘星楼的楼顶,顿时就知道了他的意思。
吉英还在奇怪,温年已经到了常寿身边,“常寿公公!”
“啊!”常寿的嗓门在跟了文煊之后直线上升,堪比武林中盛传的狮吼功。
吉英让他吓了一跳。
温年怼着他的嗓子眼弹了一粒药丸,药丸入口即化,常寿刚感受到一丝甜味儿,就裹着口水咽下了肚。
常寿过于惊恐而扭曲的表情僵硬了一瞬,随着药丸的融化,开始逐渐收敛。
吉英拍了拍温年的肩膀,“温兄功力见涨啊!”
“哪里哪里。”温年笑得憨厚,摆着手客气。
两人正客套着,双丰从里面气势汹汹地走了出来,两人老远瞧见了,赶紧行礼,“见过王爷。”
双丰眼角都没看他们一眼,骂骂咧咧步履匆忙的走了。
温年自他走过,便直起身子望他背影,咂摸着嘴说道:“他这是气什么?”
吉英道:“不知,瞧着像是往御书房去了。”
温年咿了一声,言语里满是不喜,“难怪他要来,定是他那个林夕仙子又在他耳边撺掇了什么,惹得老头来找麻烦了。”
温年人长得高大,声音也大,说话时丝毫不注意音量,吉英觉着那边快要小跑起来的双丰好似踉跄了一下,也不是听见是没听见。
吉英忙着给温年打手势,让他小些声音。
温年毫不在意,“怕球,他那都是野路子,压根成不了气候,早些年愚兄就与他仔细说了,那些个玩意儿瞧着是吃下肚强身健体,实际早就把他身体掏空了,他不信。”
吉英推着常寿去通报,自已和温年等在外间,闲着也是闲着,多嘴说了一句,“小弟观老王爷气色不错,他活了这般大的年纪,那些个丹药总有点效果吧?”
“狗屁效果。”
温年草莽出身,平日里说话都是直来直往,在官场里泡久了,才有点儿拐弯抹角的架势,但他和吉英对的上脾气,说话随意的多,自然也就不注意细节,亏了吉英不与他计较,见他骂人,也不恼,只是好奇问他:“此话怎讲?”
恰逢此时,文煊走了出来。
温年和吉英不得不中断了对话,三人一番客套,文煊引着两人往摘星楼里走。
常寿扶着外院拱门,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憋了半天,愣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还是温年注意到他,挥了挥手让他站到外面去,常寿才如释重负地看了一眼文煊,见文煊也没有意见,脸上才松快了些。
竹林并不算长,但胜在清幽。
吉英是文人风骨,对这些东西特别喜欢,不由多看了两眼。
文煊本就有心结交大臣,观察着两人神色,立刻对吉英说道:“若是吉大人喜欢这里,日后可常来与在下说话。”
吉英笑嘻嘻地应了。
温年也凑了过来,“我也常来,我也喜欢这里。”
文煊自是点头,巴不得他来,顺着话说道:“自然可以,二位愿意与在下交友,在下求之不得。”
温年摆摆手,“你们说话就是文邹邹的,听得累得慌。”
文煊陪着笑,与他聊了两句。温年便和称兄道弟起来,脾气倒是个豪爽的。
吉英还惦记着双丰,看了两眼竹子,又扭头问温年,“老王爷到底是什么情况?”
温年点了点文煊,“文老弟,你都把人气走了,想必也看出来了吧?”
文煊点头。
“看出什么了?”吉英一头雾水。
文煊将两人引上三楼书房。
偌大的房间,用屏风隔成两个半圆。
为了招待来客,昨日文煊让常寿去领了个圆桌。
不知是常寿本事大,还是宫里重视,给他搬回来一个鸡翅木雕花的大圆桌,现在正在三楼放着。
文煊把屏风往西面书架的方向挪了挪,在书桌和屏风之间腾出了点位置,放这个圆桌,这会儿正好用上。
三个人一人坐了圆桌一边。
文煊有意在两人面前显露一下,没藏着掖着,招了鬼仆给他们斟茶。
自动悬空倒水的茶壶,看得吉英眼睛都直了。
温年倒是没有吉英那么失态,但也没好到哪里去,那么明晃晃的羡慕,说明他是能看见文煊特地隐藏起来的鬼仆。
文煊也没戳穿他,把茶杯分别推给两人,接着之前的话题说道:“简单来说,丹丸便提前透支了他的身体,让他瞧着精神百倍,实际在折损寿数。”
吉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试图理解,“所以,其实他本身就能活到九十,甚至更大年纪?”
温年和文煊一块点头,温年更是一脸的羡慕外加叹息。
吉英并不太能理解他那种仿佛看见人暴殄天物的脸,直到文煊用手指比出了个一百五十,伴着温年震惊的表情,吉英也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除了传说中的方士,吉英还没见过身边有人活过八十岁,双丰的年纪已经够震撼了,没想到他原本的寿数更长,这快赶上方士了吧?
“其实你也不知道他能活这么长吧?”吉英的视线停留在温年与他同样吃惊的脸上。
温年毫不避忌且心直口快,“嗯嗯,果然不愧是国师,就是厉害!”
吉英的白眼快翻上天了,“你是钦天监监正。”
言下之意,你们俩算是竞争关系,这么夸别人合适吗?
没想到温年还挺得意,自已拖着小椅子往文煊身边靠了靠,“这有什么,我们那儿就是测算测算,属于科学,国师这个属于玄学,告诉你啊,好好巴结我们,玄机老人可是真正的半仙,可以帮你延年益寿,福寿双全呢!”
吉英嫌弃地白了他一眼,便转身看向文煊,文煊此时正侧着头看温年,似是想通过他的动作神情判断他说话的真伪。
“文先生,您别理他,他就这样。”吉英把文煊的注意力拽到了自已的身上,“玄机老人是他偶像,他自已放不下凡尘种种,还总是做美梦。”
文煊笑着摇摇头。
温年急了,“哎哎,吉英老弟,不能我们俩关系好,就拆我老底呀!我那叫做美梦吗?我那叫合理想象。再说了,我那也不叫放不下凡尘,我那个叫温柔顾家新好夫君。”
吉英懒得听他臭显摆,连忙打断了他的话,“是是是,温兄,您来找文先生什么事,可以说了吗?说完赶紧回家吧,嫂夫人该等急了。”
钦天监的工作时间与旁的部门不同,加上温年自由散漫,平日他们仨自已琢磨了一套规律,基本是每人两三天才去一次钦天监。
温年更是去了等于没去,大多数时候进去开个门,让小太监们洒扫,等人家弄好,他就关门回家。
这也是幸好新帝并不是那种迂腐且注重这些,只要日常有人将观测结果报上去便行了。
也就只有有事的时候,温年才会在各个角落出现。
比如现在。
温年是见了文煊有些激动的,特别是真的看见了传说中的鬼仆。
听了吉英的话,才想起来自已不是来看人家功力的,急忙忙从袖兜里掏出个东西,摊在桌面上。
之所以说是个东西,主要是文煊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从材质上来说,应该是纸张,但那纸张皱皱巴巴,周围还有不规则的锯齿痕迹,像是从什么东西上撕下来的。
其实上面字迹还算工整,也没有什么可疑的痕迹,就是瞧着很埋汰。
温年显然也感受到了,努力用手展平,边按边说:“哎呀,这,没事儿,能看见字就行了,晨起出门的时候,陪小崽子玩了一会儿,可能是他抓坏了。”
吉英嘴角抽了抽,连忙端起茶杯掩盖了一下。
文煊侧着头就着温年的手看了一眼,上面是些天象观测的记载,写的很工整,但也很混乱。文煊实在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看,正要询问,就听见吉英无奈地说道:“温兄,您有话直说吧,您这种鬼画符,没人能看懂。”
瞧吉英熟练的态度,恐怕这不是温年第一次这么干,文煊也就没在跟自已过不去,非要试图从星象图里看出他的意思,抬头等着温年。
温年尴尬地咳了一声,“就是陛下让钦天监定的日子选好,就这天。”
温年不死心地指着纸张上乱七八糟一堆中的几个数字,试图让文煊自行理解。
文煊又看了看,确实是没有懂得余地,“无妨,在下都可,到时知会在下即可。”
温年顿时松了一口气,乐呵呵地把他的鬼画符收了起来,“那行那行,您认可就好,稍后礼部那边也会跟您细说的。”
“有劳。”
温年说完自已的事,明显放松了很多,瞧着他的脸色,似乎是对鬼仆很有兴趣。
就是还没有来得及问,一碟子茶果子从楼梯飘了下来,落在了圆桌中间。
温年震惊的嘴巴都合不拢了。
吉英倒是适应良好,茶吃了不少,这糕点来的正是时候。
魔神停在文煊身边,解释了一下茶点是文糖送来给他的,便被文煊挥退了。
温年口水都要流下来了,瞧着文煊的眼神,恨不得扑到他身上去,想让魔神留下,好歹是当了几年监正,勉强算是忍住了。
吉英对这些一无所知,吃了些茶点,抿了几口茶水,顿时觉得唇齿留香,感觉晨起京兆尹那点儿烦心事都可以抛之脑后了。
作为回礼,吉英把摘星楼的能查到的情况都告诉了文煊。
基本和文糖说的差不多。
摘星楼是老皇帝给一个叫秦桡的方士专门修建的,据说这个方士十分神秘,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特别是炼丹修仙。
吃了他的丹药不但可以强身健体,甚至可以飞升成仙。
温年这个时候皱着眉头插了一句嘴,“这话听着耳熟啊?”
吉英没搭理他,接着说:“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自杀被烧死在了摘星楼,据说当时火光冲天,所有人都以为摘星楼要被烧毁了,没想到天降大雨,将火扑灭了,除了楼外墙壁熏黑了,内里任何物件都没有损失,只是秦桡被烧成了焦尸。”
温年哦了一声,“难怪常寿那么害怕。”
文煊歪头看他,记下了他这句话,想着等会儿问问什么意思,转头看向吉英,示意他继续。
吉英放下茶杯接着说:“其实根据验尸报告显示,秦桡是被勒死后焚尸,但是当时陛下已经在接手政事,他并不相信方士,另外如果说是有人杀人焚尸,光烧尸体不烧物品这也说不过去,所以当时官员就按他自杀草草结案了。”
文煊听出了漏洞,“陛下不知道?”
吉英往前凑了凑,两边看看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当然不敢,那时候陛下已经表现出铁血手腕了,结案报告上有陛下御笔亲批,是陛下同意的。但是当时都说是陛下有高人帮忙,秦桡是斗法失败了,反噬而死的。”
说这话的时候,吉英的眼神不住的往温年身上飘,温年刚伸手捏了个茶果子,还没塞进嘴里,被他飘得直冒冷汗,连连摆手,“不是我,不是我,别这么看我,在文先生面前我可不敢班门弄斧!”
文煊问吉英,“为什么说是温兄?”
吉英回他,“秦桡死后不到半年,他就从外地被调了回来,毫无建树的直接升任钦天监监正,所以外界传言,他就是陛下背后的高人,加上他平日里自由散漫,陛下也不责罚,更加做实了这个说法。”
自由散漫的温年摸了摸鼻子,冲文煊身边的空气说道:“给我个碟子。”
吉英看了他一眼,温年手上拿着个咬了一口的茶果子,冲那边空气晃了晃。
文煊点了点头。不一会儿从窗口飘进来三个小碟子,一人面前放了一个。
温年哇的一声惊呼,“真的是鬼仆啊!!”
吉英抖了抖,疑神疑鬼地往自已身后看了看,“什么仆?”
温年无所谓地一挥手,“不重要。”
接着看向文煊的眼神里都带着小星星。
文煊掐了掐眉心,温年能看见鬼仆,说明他也是方士一脉,但是他身上并没有方士特有的灵气,瞧着就有些不伦不类。
好在温年自已给他解释了,“我呀,就是学艺不精,而且天资不高,我师父不让我出来说他的名号,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我跟着他就学了些历法测算观测天象的皮毛。我见他用过鬼仆,他说我没有这个福分,一直不肯教我。后来就把我赶下山了,说是遇见第一个人跟他就走行了。我就跟着陛下走了。你别说,我师父还真有一套,跟着陛下,我还讨了老婆,升了官,比他那个山上苦修有意思多了。”
文煊张了张嘴,毕竟一个人一条路,谁也没有办法替别人选择,最终他还是没问,换了个话题,“你不知道摘星楼的事?”
温年摇头,“出事的时候,我跟多芜在外地替陛下干活呢,我当钦天监之前都没来过京城,压根没见过那个秦桡,听都没听过,刚才听吉老弟的话,我想到点儿事。”
“什么事?”
温年嘶得吸了一口气,“不好说,老王爷吃丹丸你们知道了吧?”
文煊点点头,他刚知道了。
“他那个师父,号称林夕仙子的,和秦桡胡吹的那些丹丸很像,不知道他们俩有什么关系。”
吉英问:“没关系吧?他俩一直都有,听说老王爷的师父跟着他好多年了,比秦桡时间长。”
“林夕仙子。”文煊咀嚼了一下这个称号,“叫什么名字?”
温年搓着牙花子思考了半天,摇头放弃,“不知道,这些个招摇撞骗的,总喜欢搞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名字都跟个宝一样捂着,谁知道呢,你知道吗?”
吉英摇头,他更不可能知道了。
“也是,你是个书呆子。”
吉英又翻了个白眼。
文煊思考着他们刚刚说的话,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俩。
楼上几人玩的开心的,女子的笑声传了下来。
吉英和温年对视了一眼,温年一拍大腿,“我就知道我师父骗我!什么留恋凡尘,人家这不也是如花美眷,照样如此厉害!”
文煊没在意听见楼上动静,随口一问,“什么?”
温年对着他邪魅一笑,“懂,都懂。”
正好不知谁喊了一句,声音挺大,传了过来,文煊立刻明白了他俩误会了。
文煊说:“是在下徒弟和小王爷的宫女。”
温年还在那边挤眉弄眼,一听这话,嘴巴张的老大。
吉英忽然说,“是前几日小王爷找的那个小丫头?”
文煊点头。
吉英还有些吃惊,“小王爷怎么肯让您当她师父,不把人带走,还把如月姑娘送来给您的?”
文煊微微偏头。
吉英就着茶果子,把文糖的事情说了一遍,“就是这,你们可别说小王爷利用小孩,小王爷也是想帮她而已,不过是恰好双赢罢了。”
温年捻着掉在碟子里的碎屑边往嘴里塞边说:“那不能,要是我感激小王爷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怪他?不过也是,既然小王爷能帮她,她怎么又愿意当您的徒弟呢?您要用非法律手段帮她报仇?”
文煊注意到,说到非法律的时候,吉英明显身上肌肉紧绷了起来,像是怕他点头承认一般。
文煊却摇头,“我不知道这些事,我只知道她和小王爷有个什么计划,但是他们俩都没有明说,我一直以为文糖是乞讨的时候得罪了陶潜,所以才盯着他。”
温年听了他的话,一直盯着他的脸在看,直到把人看的快毛了,才带着怨气幽幽地开口:“所以说,人长得好看,是有特权吗?什么都不知道还能收了个徒弟,得罪小王爷还能当国师,我……哎!”
瞧温年摸着自已的脸颊自怨自哀,文煊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不过如果是吉英所说那样,这小王爷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接着三人又闲聊了几句。
文煊终于知道为什么常寿怕摘星楼怕成那个样子。
本来钦天监是要放在摘星楼里的,常寿作为到处帮工太监,自然被指派了过来。
温年是个不着调的性子,白天的事,他半夜才想起来,常寿当时还更小些,大官说了让他在这里等着,他便等着。
偏常寿是个八字轻的。
午夜的时候,徐衣涪在一楼大堂表演烈火焚身给他看了个满眼。
小太监心善,以为是谁误触丹炉烧起来,忙着去帮忙。
结果,火一灭,里面飘出个青面獠牙,全身溃烂的鬼,吓得常寿当场就尿了裤子。
后来回去又被人科普了摘星楼的事,吓得整夜整夜不敢睡觉,总觉得徐衣涪到他床前自焚来了。
温年觉得是自已害得人家,听说了之后,给他喂了些凝神静气的丹药,封了他的天感。
谁知道遇见文煊这个身上灵力重的,直接把他天感冲开了。
当晚又看见了徐衣涪的鬼,这不吓成了这样。
温年拿茶杯当酒杯那么举着,“所以啊,有的时候不是你想害人,无意害人不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