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时小王爷是在帮你教训坏人,并非欺凌弱小?”
面前的小孩儿洗干净了换了身新衣,倒是看得出几分姑娘家的眉眼,就是眼神里戾气太重,不像个孩子,倒像个在野地里寻食的狼崽子。
文煊磕了磕茶碗,思绪飘远,没听见小孩儿的回答,让小孩儿一脚踢在了小腿上。
雪白的衣摆沾染了一个小巧的脚印,灰扑扑的,看着倒是不脏,就是不太和谐。
小孩儿踢完了才想起来害怕,怯生生地坐回自已的位置上,偏还梗着脖子充硬气,“哥哥说,和人说话要看着人的眼睛,这叫礼貌!”
文煊掸了掸衣摆,小脚印顽固的粘在衣摆之上,和他腰间的泥印子交相呼应,好不热闹。
收回纷繁的思绪,文煊才意识到小孩儿所谓的哥哥并不是她自已的哥哥,是小王爷。
就这么听着,小王爷也并非只是单纯的路见不平,他甚至和二丫头相处过一段时间。
文煊认同不了小王爷的做法,“他若是真心待你,大可以将你送去慈幼局或者自已养着,打杀报复这种事情,何须带着你一个丫头?”
“不许你说哥哥坏话!”二丫头从圆凳上爬了下来,小小的人儿还没个凳子高,气势倒是足足的,“好了,话也与你说了,我要走了,回头哥哥该着急了。”
文煊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挑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已续了杯茶。
客栈是他自已找的,靠近皇城根儿,不算大的客栈,但胜在干净整洁。
左不过是住一夜,文煊也没有那么多的讲究。
原本今日他还有旁的事情,凑巧遇上了二丫头,他也算不上那拔刀相助的侠士,也不知怎的,瞧见那日光下翻飞的红衣,便忍不住去了。
还捡了个麻烦回来。
文煊把着茶盏,瞧着二丫头开门,沉稳冷静的面容没有一丝变化,好似他就是闲了,看不惯一个丫头脏兮兮,特别带她来洗干净,换新衣罢了。
二丫头别看年纪小,心性跟狼一样,即是推开了门,眼珠也放在了文煊的身上。
脚步已然迈了出去,又收了回来,“你是那坏人的手下?”
文煊挑了挑眉,二丫头从跟着他回来就在观察他,原本以为只是小孩警惕,听她这一问,文煊不由高看了她一眼。
如此看来这孩子没跟着人群奔逃,并非是让突如其来的刺杀吓傻了,她是在怀疑自已的身份。
可惜终究是年纪小了,没见他露了破绽,自已到底是忍不住了。
文煊望着小孩儿,小孩儿身上有一股与他交相呼应的灵气,似乎是有东西冲破了滞碍,从小孩儿的身上离开了。
文煊没瞧出怪异,心底忽然改了主意,冲小孩儿招招手,“来。”
小孩儿警惕地扒着门,瞧着文煊的脸,总觉得他不怀好意,可能是被自已说中了心事,要,要那个什么来着?
小孩儿拧着眉毛想了半天,也没能把哥哥跟她说的那个词想起来,倒是让文煊看得好笑,也不知说她聪明好还是蠢笨。
“小孩儿,你认我作师父,我帮你报仇,可好?”
“不好。”二丫头头摇的飞快。
男女有别,二丫头年岁小,洗澡换衣,文煊怕她有个闪失,特地请了个婆子来帮忙,这会儿婆子给她扎得两个羊角辫儿随着她的动作来回晃荡,瞧着可爱得紧。
文煊闭了闭眼,他也没跟二丫头说他师从哪里,又有多大的名头,估计说了小丫头也听不懂。
他这收徒弟的心思,和他师父一样,说来就来,毫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文煊想了想,没跟孩子拐弯抹角,“那怎么样你才能当我的徒弟?”
“才不要!你是坏人的手下!你要害哥哥的!”二丫头拉开门就往外跑。
文煊曲起食指对着大门一弹,拉开未关上的大门无风自动,轻轻地合上,一丝声儿都没发出来。
小孩儿跑出了门,文煊也不急,端端正正的坐着,茶香,染着世俗的气息,闻起来没有玄机山的清泠,文煊不喜欢,只拨弄着茶盅。
同时,客栈外,侍卫官领着一队衙役找到了客栈。
小二抓耳挠腮就着衙役的描述努力思考了半天,模棱两可地带着衙役上了二楼,“小人没瞧见几位爷说的小要饭花子,要说小孩的话,住这儿的先生倒是带着个孩子,不知道是不是爷您要找的人。”
衙役上前叫门,“开门!”
蒲扇大手还未接触到房门,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空空荡荡,灯也未点一盏,显然是个空屋。
侍卫官没好气的踹了小二一脚,“你耍爷玩呢?”
小二拧着眉奇怪,探头探脑地瞧了屋里,确实没人,他是不着急的,那人交了押金,房钱跑不了就行。
只是他明明记得人是他领上来的,摸着后脑嘀咕,“奇怪,人怎么没了?”
侍卫官听了小二的话,叫了一声不好,顾不上小二,带着衙役风风火火地就往外跑。
小二百思不得其解,瞧着也不像是抓逃犯,哦,该不会是哪家富贵公子跑出来了吧,可惜没让他发现,恐怕是没了那些赏金。
嘟嘟囔囔惋惜自已和横财擦身而过的小二没看见一双小手抱住了他的小腿,自顾自转身下楼,脚下一顿,差点一个平地摔。
小二扭头眼里是平整的地面和空空如也的走廊,连个勾人的物件都无,小二没瞧出朵儿花来,摸着后脑勺嘟嘟囔囔下楼去了。
这一摔也让小二忘记了和掌柜的报备客人逃店的事,以至于第二天一早文煊付账的时候,小二惊讶的眼珠都瞪出了眼眶。
这是后话。
且说二丫头拉开房门冲了出去。
顺着门外走廊来到了楼梯处,跺着脚往楼下走,边走边想着找到哥哥一定要把文煊的身份告诉他。
也没发现来时热热闹闹的客栈,此时半点儿人声都没有。
穿过大堂,二丫头疑惑大白天的客栈为什么关了大门。
但也仅是疑惑罢了。
哪怕是锁了门也阻拦不了二丫头离开的决心。
只是她没想到,大门一开,门外是吵嚷的街道,等她迈进脚步,映入眼帘的仍旧是二楼的走廊。
门边,掌柜附庸风雅的挂画像是被风吹动了,打在墙壁上,发出哒的一声脆响。
二丫头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周围静的可怕。
即便她在精明,也不过是个小孩子,怕了当即就想回坏人的屋子,只是不等她推门,楼梯上传来一阵吵闹。
领头的小二带着一队人走了过来。
那些人长得凶神恶煞的,但衣服二丫头识得,和哥哥家下人穿的很像,也和坏人很像。
二丫头不知他们的底细,不敢叫人瞧见,便缩着身子往旁边躲了躲。
按说这里无遮无拦,她再小也是个人,不管怎么躲,也是会被发现的。
可不知那些人的眼珠子都长到哪儿去了,愣是一个个从她眼前走了过去。
没人瞧得见她,二丫头有些怕了,从藏身的门洞跑了出来,一把抱住了小二的腿,抹着眼泪儿想喊人。
小二却只抖了抖,二话不说的往下走,二丫头怕他摔倒赶紧松了手,眼见着小二回头,二丫头连蹦带跳在他眼前比划,小二也只是骂了声晦气,便走了。
他一走,楼道里又没了声响,静悄悄地可怕。
二丫头不死心壮着胆子又跑了一回,结果还是回到了二楼走廊。
小丫头确实如文煊所想,是个胆大的,如若不然,她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敢从那么远的地方来找人报仇,心智和定力就不是一般人能比拟的。
来回了两次,二丫头就猜到了和那坏人脱不了干系,反身回去推坏人的房门。
说也奇怪,衙役随便一拍就开的门,这会儿倒像是被堵上了一般,任她怎么拍都打不开。
小丫头还是有些怕的,哭哭唧唧地让文煊开门。
文煊的声音这才悠悠地传了过来,“可愿拜师?”
“做你徒弟有什么好处?”听见人声,二丫头的情绪稳定了下来,还想着小王爷,“你可是要欺负我哥哥的人,我凭什么要当你徒弟,谁知道你在想什么坏呢!”
“好处?带你去找你哥哥怎么样?”
二丫头靠在门边,大眼睛咕噜噜地转着圈,眼角挂着泪,脸上展露出不符合她年纪的狡黠,“好啊!你答应我的哦!要带我去找哥哥的!不能反悔!”
“好。”
同时,窦章国,御书房。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偌大的御书房一叠声的呼喊,甜的腻人。
龙书案后,年轻的帝王右手虚悬在半空,御笔朱批在他手下晕开了一个正圆。
御史台的奏折刚承受了墨染,又被撒娇的小王爷蹭到了地上。
新帝并未发火,嘴角自始自终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任由小王爷逾矩地吊在自已身上。
在外杀伐果断的小王爷,此时却如同稚子一般耍着无赖,“哥哥,哥哥,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新帝生了一副好相貌,与小王爷的隽秀不同,新帝的样貌是那种充满攻击性的英俊。
高挺的鼻梁配上眉飞入鬓,因为年少经历,总带着一股摄人寒意的丹凤眼,此时却带着他自已都不曾察觉的柔情。
“小弟可还记得,前次曾答应兄长何事?”
天子放下手中御笔,将顽皮小弟从身上摘了下来,匀出半张龙椅,示意他不顾王爷身份的弟弟坐好说话。
小王爷气咻咻地坐了下去,扯着龙袍撒气,嘴里嘟嘟囔囔,“不会有危险。”
“可知今日何人追击于你?”
双兰隽撅着嘴,哼了一声转了头,非但不看新帝,甚至拒绝回答。
双兰锜给身边大太监递了个眼色,大太监富安会意,上前捡起地上散落的奏折,整齐地码在龙书案之上,“小王爷您别怪奴才多嘴,咱陛下最疼的可就是您了,您平日里哪怕是破了点儿油皮,陛下可都是要心疼良久,您这背着陛下冒这么大的险,可也怪不着陛下气您,您说是吧?”
双兰隽有些动摇,“那,那我也是为了哥哥好。”
“朝上有言官,监察有御史台。你一个小王爷不好生在宫里陪着朕,总操心些不该你管的干什么?”
双兰锜见双兰隽冥顽不灵,掐着他的后脖子强迫着他看向自已。
双兰隽心里堵着气,硬是不转。
双兰锜怕真用了力,把人弄伤了,叹了口气,软声哄着,“非是朕要阻着你,左不过是些小事,有宗人府瞧着,他双兰璋顶天了还能造了反去不成?”
双兰隽冷哼了一声,似是对双兰锜所言的不屑。
富安在旁边冷汗都流了满脖子,但深知内情的他却明白双兰锜那句“造了反去”是真心实意地在等九王爷倒反天罡。
人人称道的帝王,其实对帝位压根没有多大的兴趣,若不是老皇帝自作自受,他大约是不屑于争抢的。
虽说那场夺嫡之争,新帝几乎杀尽了老皇帝的子嗣,当年的血染红了宫墙,护城河里都是死尸。
谁能想到,这种地狱修罗,是个护弟狂魔呢?
哦,也许不是护弟。
深知底细的富安,瞧着两兄弟兄友弟恭的场面,默默叹了口气。
但愿小王爷平安顺遂,否则新帝再发一次疯,恐怕整个窦章就没了。
又哄了好一会儿,双兰隽才收起了撅到天上的嘴,拉着双兰锜的衣袖撒娇,“哥哥,你就帮帮我嘛,那个小丫头真的很可怜。我们怎么可以让双兰璋那个家伙败坏皇族的名声,你说对不对呀!”
“行了行了。”双兰锜抽回衣袖,点了点面前的奏折,“巡城御史和京兆尹都在寻人,你也做些正事,还剩下点折子,你与朕批了吧。”
“啊!皇兄,臣弟突然想起来,母后好像找臣弟有事来着,臣弟这就去看看,可不能让母后她老人家久等了。”双兰隽从龙椅上跳了下来,蹦蹦哒哒地要往外跑。
“站住。”
“皇兄!”双兰隽乖乖站下,原地转了个身,跺着脚甩衣袖,两个字喊得千回百转,荡气回肠,“哪儿有皇帝找自已弟弟看奏折的,你也不怕我看着看着,谋你的朝,篡你的位!”
富安在旁边听得一抖,心脏直颤,总感觉他这个总管当得太可怕,经常被动地听些皇室秘闻,也不知能不能安稳到老。
双兰锜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袖,“不看也可。”
“真的吗?太好了!我就知道哥哥你最好!”
“可别急着夸朕。”双兰锜丹凤眼一挑,眉梢眼角都带了一丝别样的情愫,只可惜不光他自已没察觉,对面的人也没能察觉,“一,往后双兰璋的事,你不可插手,若是喜欢那小丫头,许你养在宫外王府,但不可再与她胡生事端;二,从今儿到端午,晚膳前来御书房修习,陪朕用膳。”
“啊?”双兰隽笑脸顿时垮了下来,“今儿可才二月十二,还有,哥,之前都批了我合格了,怎么又要……”
“怎的,嫌少?”
“不少不少,陪哥哥您吃饭是臣弟的荣幸!时候不早了,臣弟就先行告退了,哥哥您也早些歇息!”
小王爷卷着风跑了出去,夜色里映衬的身段风流,多年前从外带回的婴孩,终是长成了大人的模样。
双兰锜瞧着他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
小太监端着茶水进门,好悬让小王爷冲了个跟头,富安快步上前扶住了茶托,伸手拍了一下小太监的后脑,“仔细着些!”
小太监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富安换过龙书案上微凉的茶盏,端着茶托出了门。
偌大的御书房只剩下翻动纸张的声响。
一个人影顺着金柱跃身而下,单膝跪地,俯身在双兰锜的面前,“主子。”
双兰锜抬了抬眉,英挺的面容丝毫没有小王爷在时的柔情,寒似冰霜的凉薄,“可有发现?”
跪地的人年岁不大,面容刚毅,透着果决,倒是一副端正的好相貌。
他与阿西是双兰锜年少时在外所救的一对兄弟,没人知道他们是从何处而来,为何伤重昏迷在深山老林之中,被当时落难逃亡的双兰锜所救,便一直跟着他,直到双兰锜弑父称帝。
因着阿西相貌怪异,为双兰锜所不喜,后来被双兰隽要了去,便跟了双兰隽。
如今两人身份早已不是当年,他也称帝多年,多芜身为暗卫营统领,依旧改不了称他为主的习惯。
年幼的遭遇让双兰锜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憎恶、怨恨。
在他身边的人,包括从小被他宠到大的双兰隽都不知道,双兰锜对于皇位,或者说他对于这个世界都有强烈的恶意。
他夺大位,与其说是想要这至高无上的权利,不如说是人生无聊的一种自我毁灭。
而唯一知道他这种情绪的人,只有多芜。
所以当众人以为双兰锜总是散发出这种胜券在握的慵懒,实际上不过是对这个世界的厌恶罢了。
对于一切都提不起兴趣的了然无趣。
小王爷双兰隽是他唯一的软肋。
早些年多芜总能从双兰锜看小王爷的眼神里读出一些越过眼前小孩看故人的凄凉。
而现在,这些凄凉荒芜,变成了炽热。
多芜低着脑袋,尽量不去思考这炽热背后的含义,做好自已暗卫的职责,简单叙述了那些杀手的结局。
所有伏击双兰隽的黑衣人全都被抓住了,但这些人训练有素,在知道自已逃不了之后,全都服毒自杀了。
多芜愧疚,“是奴才失职。”
双兰锜敲了敲桌面,丹凤眼也眯了起来,周身散发出一阵摄人的威压。
这是双兰隽在时,不会出现的凌厉霸气。
“起来吧。”
“是。”
多芜低顺着眉眼,等着年轻帝王的训斥。
这次的杀手很机敏,若不是他洞悉了双兰隽的计划,早在城中布下了天罗地网,恐怕就让他们逃脱了,可惜如此身手不凡的杀手居然是死士。
这是多芜没想到的。
自然没来得及阻止。
在多芜的意识里,这便是错,错了就是要接受惩罚。
没想到,双兰锜似乎并不生气,只是眼神游离,良久,才吐出一口气,“可有那方士的消息?”
多芜摇头,“回主子,那方士却有些本事,属下们跟丢了,只知道他今日进入都城。”
“跟丢了?”双兰锜语气平淡,但也不难听出他的诧异。
毕竟暗卫营里都是精兵良将,虽说叫暗卫营,但实际上可以媲拟任何一支作风优良的部队,每个人都可以以一当百,这也是他以一个废子的身份重回京都的筹码。
一个游方骗子居然能躲过他们的耳目。
双兰锜修长的手指蜷曲着握了握拳,“倒是小瞧了他,无妨,既已入京,那便等着吧,说不定朕这位好兄弟,确实想送个大礼给朕。”
言罢,便挥挥手让多芜退下。
多芜顺着金柱上了房梁。
御书房的门再次被推开,头发雪白的大太监富安走了进来,恭敬地垂手立在龙书案前,“陛下,三更了。”
“知道了,退下吧。”
没有小王爷在的时候,双兰锜总是一副极为厌世的状态,懒洋洋的,如同一头吃饱喝足的雄狮,瞧着没有任何的攻击性。
富安却知道,这位帝王可是谈笑间便砍下了自已亲爹脑袋的狠角色。
双兰锜见富安没动,不由蹙眉,“何事?”
“陛下,看守三王的宫人来报,三王近日饮食不振,似乎身体欠佳,可否请太医前去看诊?”
“富安。”
“奴才多嘴。”富安低头惶恐。
双兰锜没甚兴趣地挥了挥手,“下去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