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文煊还是个没有权利,没有地位的普通人。
第二天一早,昨日那个小太监又来了,这次没有提着宫灯,端了个托盘。
刚立过春,天气压根算不上温暖。
小太监的太监服领子上还有一圈绒毛,看着暖洋洋,实际没有太大的用处。
小太监宁可在风口冻得眼睛鼻子手通红,也不肯迈上台阶。
文煊昨夜睡得晚,他们家修炼并没有什么早睡早起强身健体的要求。
玄机老人随性而为,教出个徒弟也是一样,但总有人不愿意让你快乐。
房门外的小小声,睡梦里的文煊还能忽略。
耳朵边上的叽里呱啦,简直是扰人清梦,烦不胜烦。
文煊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总不会是自已梦里想要见的人。
灰白的袍子,偌大的兜帽,长胡子落在自已枕边,徐衣涪把下巴都搁在了床上,两只手拽着兜帽的边缘,声音不大,但语速奇快,叽叽喳喳,没完没了。
他说:“你快起床啊!你怎么还不起床啊!你难道不要起来修炼的吗?你不起来不怕你的鬼仆造反吗?你昨晚抓的鬼要不要超度啊!你会不会超度啊?哎呀!你女儿起床了!她在到处找你呢!她为什么不开这个房间的门呢?她好乖啊!她都不下楼的吗?哎呀!昨天那个小太监又来了!他今天连楼梯都不上来了。是昨天看见我了吗?哦哟,你再不起来,你的早膳要凉了!在冷风里吹了好长时间了!”
“闭嘴。”
文煊的声音带着未醒的惺忪,不算凶狠,只让徐衣涪安静了一瞬,接着爆发出更加剧烈的尖叫,“啊!!!你这个声音……真的是!好听!下回在小王爷耳朵边上就这么说话!!你一定要记得我的话啊!”
刚醒的脑子里,并没有多少的智慧,仅凭着本能,根据徐衣涪的话勾勒图像,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文煊推了一把已经贴到他脸上的人。
可能这是徐衣涪死了之后第一次被人碰到,他直接原地消失了。要不是看到他消失时,通红的下半张脸,文煊恐怕还能担心一下是不是自已睡着了在手上画符,把他打散了。
现在,文煊只想说,色鬼果然名不虚传。
昨夜上门就看出来了。
小太监在门口得到了一个鬼脸,他和文糖得到了一个遮遮掩掩的跟踪。
伸了懒腰,文煊把昨夜的信收进怀里,起身开门。
文糖在十字走廊里孤单徘徊,声音很小的在叫师父,像是怕惊扰到什么。
这让文煊更加肯定他的猜想,这个小丫头确实天赋异禀,也不知道前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是看见了不说,还是有高人指点,遇见他破了高人的局?
文煊没办法肯定。
走到显眼的位置,文煊对着文糖招了招手,“来。”
文糖个子不高,在她的视角里,都是屁股,要不是文煊抱过她几次,睡一觉起来,她也未必能认得出来自已师父的长相。
即便如此,文糖也在十字的尽头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才乐呵呵地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文煊的小腿,“师父早。”
态度是比昨日更进一步的亲昵,程度逼近看见双兰隽的时候了。
光线充足了再看这些楼梯,细窄的根本没法下腿。
文煊在考虑从楼上一跃而下和走下楼两个方案之后,选择带着文糖闪现到一楼,从门口台阶走下去。
不为别的,就看那个小太监的脸色,估计他要是敢忽然出现在小太监的面前,小太监就敢给他表演一个当场身死。
就算是他们倆乖乖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小太监的脸色也并不太好看。
文煊特地看了一眼身后,确定徐衣涪没有跟上来,倒是看见文糖一脸的小惊喜,可并不是因为他的闪现,喜欢的是小太监手上的早膳。
丁零当啷的七八个小盅,看着不大,器皿倒是很精致,这量,文煊觉得他就算是把这些花里胡哨的碗都吃了,也不会觉得饱。
更何况小太监在风里站了好久,看着都凉透了。
文煊拽住了想要往前的文糖,文糖不解,但还是乖乖停下了脚步。
这又是一件让文煊惊奇的事情,这是睡一觉改性了?这么听话?
文糖声音很小地说道:“师父我饿了。”
文煊发现,她声音小,并不是为了不让别人听见,而是习惯性的声音小,大概跟她自已的经历有关。
但现在这种场景,就算她声音再小,为了让文煊听见,小太监也必然听得见。
看见两人活生生从摘星楼里走出来,小太监一直保持着举着托盘的姿势没动,直到听见了文糖的话,这才像是忽然从梦中惊醒,抖着手往前送托盘。
那感觉,要不是他不会四肢分离术,恨不得跟自已需要和他们接触的手分家了才好。
小太监声音比文糖还小,“先生,请,请用膳。”
文糖欢欢喜喜,又让文煊拽住了,文煊略微凑近了些,看见小太监强忍着摔掉托盘的冲动,整张脸都皱在一起了。
好像他在请人吃的不是他托盘里的早膳,而是他自已一样。
惶恐,害怕全都写在了脸上,明显的文糖都看出来了,扭头问文煊,“他是给我们下毒了吗?”
小太监猛然睁开眼睛,双膝一软,就跪到了地上,文煊第一时间接住了托盘,保住了那一盘子的漂亮瓷器。
小太监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先生,先生,奴才没有,奴才没,奴才只是害怕。”
托盘还蛮重的,文煊一只手拿着有些吃力,贴合着皮肤的衣服上隆起了肌肉的形状。
瞧了一眼还在低头求饶的小太监,文煊果断放出了鬼仆。
三个黑洞支撑了托盘。
文煊松开了手,蹲下身子说话,“你别怕,我问你点事。”
小太监还在抖,贴在地上点头,额头和地面接触的位置上有一些血迹,可见他刚刚的求饶是用了大力气的,并非装样子。
文糖本来还想吃早膳,见他这样,也走到了文煊的身边。
文煊余光瞥了瞥她,小丫头发髻都睡歪了,努力板着脸,力争表现的凶狠一些,事实上是鼓起来的脸颊显得她脸更圆,更可爱了。
文煊想,好像自从进了窦章,见到的都很可爱。
比如双兰隽。
这个比如,文煊并没有往下想,而是把文糖往后拽了拽,才开口问道:“你在怕摘星楼?”
小太监抖了抖,点头。
“怕什么?”
小太监快要缩成团了,文煊回头看了一眼摘星楼。
天微亮了,高耸入云的摘星楼和周围的宫墙融合的并不协调。
更像是突兀出现在一堆牡丹里的栀子花,高贵里出现了纯洁。
但摘星楼跟白靠不上边,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材质,整个楼黑漆漆的,近看了有些轮廓细节还好,远看就直接是一个带着角的黑筒,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修仙炼丹的福地,恶鬼出生地更贴切点。
身后没有徐衣涪的影子,不知是他惧怕日光,还是单纯的不想出现。
文煊知道,在这个地方,估计问不出什么,“你起来吧。”
小太监应了声,哆嗦了两下都没能起来。
鬼仆把托盘放到了一旁的路边上,消失在文煊的手心。
这点儿动静并没有给小太监看见,否则,这个小太监必不敢让文煊扶他。
文糖倒是都看见了,圆鼓鼓的俏脸儿若有所思的盯着文煊的手看,看了一会儿又去拽他衣摆。
文煊刚把人扶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腰带上一紧,低头就看见文糖揉了揉自已的肚子,意思很明显,她饿了。
文煊十分鄙夷地看了一眼鬼仆随意丢弃的托盘,凉透了,他不会吃,自然也不会给文糖吃。
把小丫头抱起来,坐在自已胳膊上,文煊小声说道:“等会儿让他送你去哥哥那边吃早膳。”
这句话很好的取悦了文糖,文糖安静下来。
小太监即便是站起来了也还是低着头,不敢看摘星楼。
比昨晚可胆小太多了。
文煊不得不审视了一下自已和文糖的胆子,还是说徐衣涪有办法让同时在场的人看到完全不同的样子?
小太监看到的鬼脸比他瞥见的可怕多了?
他如果死了是不会用鬼样去吓人的,知道了也没用。
甩开了这个没用的想法,文煊问小太监,“可是陛下让公公来喊在下去朝堂的?”
小太监啊啊了两下,可能是脑袋被吓短路了,好一会儿才理解了文煊的话,这下脸都变色了。
不知道是鬼更吓人还是皇帝更吓人。
文煊盯着小太监额头的红印发呆,有几处重的地方渗出了血丝,小太监似乎并不在意,慌乱了一会儿之后,终于找到了自已的节奏,“先生,富公公让奴才跟您说,吃完了早膳到偏殿稍候,陛下自会召见。”
“有劳公公带路。”
耽误的时间太多,小太监害怕富安找人的时候,自已还没有把人带到,着急忙慌地往外走,压根没看见放在地上的托盘。
文糖听着没说到自已,扯了扯文煊的头发。
文煊轻声说道:“一会儿,别扯,扯乱了失礼。”
文糖摸了摸自已明显乱了的头发,和她师父干净整洁截然相反,气哼哼地往下又坐了坐。
压死你这个只给自已梳洗打扮的坏师父!
摘星楼到朝堂距离不算近。
文煊走的不急不缓,等出了摘星楼的距离,明显感觉小太监的情绪好了很多,文煊才开口问道:“小公公摘星楼里是不是有鬼?”
他这话问的刁钻,如果他开口问小太监摘星楼的历史或是死过什么人,小太监可以说他不知道,或是他来的晚没听说过。
但他这个方士身份昨天定然在皇宫传开了,现在一个方士问你有没有鬼。
见过昨晚的徐衣涪,不会有人能够抵挡一个方士的关心。
果然,本来在前面引路的小太监肩膀抖了抖,一脸惊恐地转头看向文煊,刚刚淡定的眼泪刷就下来了,膝盖一软又要往下跪,“先生救我!”
别的不用说,套话是没问题了。
文煊表示,想让自已救他不难,总要知道前因后果。
可惜,这个套话不算成功,倒不是小太监警觉,而是小太监确实知道的不多。
摘星楼是老皇帝在时,给一个方士修建的,专供方士炼长生不老丹的地方。
老皇帝信任新帝之后,有一天夜里,摘星楼忽然起了大火,火光冲天,所有人都听见摘星楼里有一个声音在喊,他会回来报仇!
那个声音太可怕,太恐怖,不是人间能发出来的。
火灭了之后,在楼里发现了一具烧成黑炭的尸体,从服饰上来判断,就是那个方士。
老皇帝伤心了一阵,把方士草草葬了就算了,又在天下广找方士。
也没追究这件事情。
怪就怪在,摘星楼分明经过火烧,却在一夜之间恢复了原样,里面的陈设都没有任何火烧的痕迹,只是外墙黢黑,怎么洗也洗不掉。
有进去过的宫人都说里面阴气森森,总能听见鬼哭,如果待得晚了还能看见鬼影,很是可怕。
后来老皇帝也死了,新帝就把摘星楼封了,直到昨夜让文煊住进去。
小太监知道的就这么多,他甚至不是进入摘星楼打扫的那一波人里的,都是听说的,就够吓他个半死了。
说完,小太监巴巴地望着文煊。
文煊竖起两根手指,点在了他的肩膀上,单手抱着文糖,另一只手一搓,出现一个黄色纸质的五芒星,递给了小太监,“小公公随身带着,此物保平安。”
小太监一叠声的称谢,把文煊引入了偏殿,就想离开,大约是觉得和方士待久了还是会遇鬼。
文煊喊住了他,“小公公慢走,有一事相烦。”
小太监急得汗都下来了,汗蛰了伤口,疼得表情扭曲,人还是回头了,客客气气,“先生请说。”
瞧小太监的态度,文煊心里有底的多,分明是受了告诫,不可对他无理,猜不透皇帝的心思,文煊把文糖放在了地上,“劳烦小公公帮忙把在下这徒弟送与如月姑娘,等下朝之后,在下再去带她。”
小太监应了声,带着文糖就走。文糖小短腿跟在后面紧赶慢赶,出门前还回头对师父摆摆手,看样子心里还是有这个师父了。
文煊很是欣慰,鬼仆飞出去一个,粘在了文糖的身后。
朝堂之上。
双兰锜坐在高位上,看着底下磕头跪拜的众人,眼底是掩饰不住的烦躁。
没有一个有他小弟好看的,天天就知道吵吵嚷嚷,让人郁结。
富安还兼任了奉笔太监的职位,甩着浮尘在双兰锜身边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两班排列里走出一个人来。
高处的双兰锜通过半个官帽,没看出来是谁,还想着双兰璋终究是学了点东西,还知道教唆旁人在朝堂上当出头鸟,就听见了双兰璋的公鸭嗓在静谧地大殿里响了起来。
“陛下,昨日臣弟与京兆尹吉大人一同去了三哥府邸,有人证简翠,物证玉佩为证,三哥之死,与您脱不了干系,您可有话说?”
这大概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次有人当朝指责当今皇帝是个杀人犯的王爷。
底下官员面面相觑,交头接耳之声络绎不绝。
让双兰璋点名的京兆尹成了众矢之的,不论结果和真相如何,京兆尹都不应该让人在朝堂之上说出这番话来。
毕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再想掩盖就难了。
姜勇在旁跃跃欲试,瞧着很是兴奋,也不知他是想帮谁。他旁边的一位胖官员拐了拐姜勇,“姜大人如此形态,想必是知道内幕,可否与小弟分享?”
姜勇连忙摇头,看向百官之首的位置,暗骂了一句老奸巨猾。
丞相石泉今日告假,据说是昨日在御书房跪地久了,老寒腿犯了,路都走不了,双兰锜早起听说,还专门着御医前去看望。
御医开了几副温养的方子便回来了。
这玩意儿,不就是个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东西,石泉说他腿疼,疼不疼的,太医也不敢擅自否定,这些个太医都是人精,既然你丞相说了身体不适,开不了猛药,来两剂滋补的总错不了,回去也好交差。
双兰锜等他们吵吵嚷嚷了一会儿才挥手制止了。
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一个小太监跑到了龙椅边,低声对双兰锜说了句话,底下人见双兰锜一脸笑意地点了点头,小太监又跑了出去。
等双兰锜抬头看向他们的时候,脸上的笑意瞬间 转变成了冬日寒冰,凉着嗓子问道:“京兆尹呢?”
底下一个官员跪禀,“京兆尹早朝前递了话,说是有事要迟来半柱香的时间。”
双兰锜点点头。
昨夜文煊出门前,给了他一个名字,说是让吉英尽早一并请到朝堂上来,想来是去找这个人了。
双兰璋见局势不太对头,怎么说完了这么重大的消息,大家似乎没有他预想中的反应,重重地往下作揖,刚要再开口。
大殿门口跨进来一人,长鞭甩在了他的脚下,鞭声震天响,吓得他一个哆嗦,手里的笏板砸在地上,刚稳住了心神,又是一鞭子抽在了他的脚面上,这下抽实在了,疼得他眼泪唰就下来了,抱着脚就开始跳,边跳边骂街,“是哪个不长眼的打本王?!难道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活得不耐烦了?!”
“你爷爷我!”双兰隽叉着腰站到了他的面前,只用了一根手指,双兰璋就哎哟哎哟的往一侧倒了下去。
正好倒在姜勇脚边,姜勇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双兰璋,双兰璋一拍他的脚面,“扶本王起来!”
姜勇认命地扶人,扶完赶紧往旁边站了站,莫一烛就在他旁边,也让了个位置,生怕让双兰锜看见是他们跟着双兰璋去了御书房。
双兰锜压根也没管底下一堆乱糟糟的脑袋,对着双兰隽招手,“你怎么来了?”
其实他早知道了,但看见人还是更惊喜些。
双兰隽也没觉得朝堂之上,他一个王爷跑上皇帝的位置有什么不妥,不过在富安的挤眉弄眼之下,他到底是没有坐到龙椅上,而是站在了另外一侧,看着底下的大臣说道:“当然是给哥你送证据啊!免得你让人诬陷了去!”
双兰璋昨天的眼角和肩膀还没好,肿着身体去看上位,两个人看着都很漂亮,合着这个家就他一个人颜值不过关。双兰璋心底苦,但他不说,他就要捣乱!
“小弟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昨天你也在,你也看见了那些东西,连吉大人都说没有第三人在场,陛下的嫌疑非常大,我们作为皇室一员,怎么可以有失公允,偏帮自已人呢?”
双兰隽哼了他一声,作势又要甩鞭子。
双兰璋立刻抓到他把柄的大叫,“你看你看!你还有没有点王爷的样子,朝堂之上,拿个鞭子甩来甩去!”
双兰隽用鞭子指他,“打的就是你这种没眼没皮的笨蛋!”
双兰璋跳脚,“你说谁笨蛋!”
双兰隽吐他舌头,“谁答应谁是笨蛋。”
“你!”双兰璋一甩衣袖,扭头跟众位大臣行礼,“各位大人,你们看到了,我这个小弟实在是给陛下惯得不成样子,怎么能当堂辱骂他哥呢,你们说是吧?我们可是在商讨正事,他一个小孩,什么都不懂,可不能留在这里捣乱了!”
自说自话着,双兰璋就想喊侍卫来带走双兰隽。
阿西小山一样的戳在了他的面前,吓得他又往姜勇身边缩了缩,阿西看了一眼姜勇。姜勇眼观鼻鼻观心,心观脚尖。
阿西冷哼了一声,摔了个人到众人面前。
那人软绵绵地一团,趴伏在地上,身上是一件低品小太监的服饰,看不见容貌,不知是什么人。
大臣里又开始议论起来。
双兰璋刚刚的提议没有得到回应,他倒是不记仇,接着又来,“众位,你看我们这说正事呢,他弄个死太监来,这不是打大家的脸嘛!”
脸疼不疼众位大人不知道,只知道这位九王爷确实是不太知道帝王的怒火。
上位的双兰锜看着他闹腾,不说话也不动,只是坐姿越来越慵懒,但气势却越来越可怕,几个胆子小的大人半转了身子,不敢看向双兰锜了。
双兰锜淡淡地开口,“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