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芜的剑指在简翠的咽喉,简翠倒在地上,仰面看着多芜,眼睛里是还未散去的仇恨。
多芜说:“叛徒。”
简翠带着仇恨闭上了眼睛,默认了这个称呼。
多芜手腕一抖,长剑便要送进她的咽喉。
双兰锜敲了敲书桌。
笃笃笃。
多芜持剑的手一顿,往回收了些,但还是没有离开危险距离。
双兰锜瞧着想笑,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容很快收敛了起来。
敛目低眉,不怒自威。
简翠倒是没像那些杀手一样叫嚣着“狗皇帝”的谩骂,只是高傲的昂起头颅,仿佛她才是那个胜利者。
双兰锜抿了一口茶水,茶产自江南,有一股江南特有的水乡风情,温温柔柔地抚慰舌尖上每一处角落。双兰锜很喜欢这个茶,自他即位以来,每年必有进贡,算得上江南一项大的开支。
但皇帝带动的茶叶风行,茶商也赚了盆满钵满。
双兰锜道:“年前朕颁行了一道法令,茶农的税收由纯税改为折纳与纯税结合,赴京贡茶不再由当地官员负责,改由茶商负责,茶商每一年换一次,由当地茶农推选,茶农茶叶亦可交由茶商贩卖,收购价不得低于市场最高价的五成。”
双兰锜的声音有一种独特沉稳的气质,娓娓道来,不急不躁。
简翠在他的叙述中渐渐变了脸色。
茶,是税收大户。
同时也是商人利益的大户。
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官员政客,都会有一饼好茶为骄傲。
往年茶叶的价格被茶商和当地官员联手遏制,收的低,卖的高。
多少茶农饿死在满山的茶园里。
这是简翠进入三王府之后,见到的第一次人命。
当年双兰铎掌管贡茶,和江南官员狼狈为奸,哄抬物价,做局让茶叶变得一叶难求,得回的钱财让他挥霍一空,用于疏通,用于收买人心。
简翠当时也得了一件金饰,现在还在她的房中,即便王府没落,她也好好的收藏着,那是双兰铎第一次送她的东西。
但那东西沾满了人命。
那年,她还拥有功夫,曾有幸见过饿死的流民。
多芜告诉她,这是双兰铎私抬茶价导致流离失所的茶农。
双兰铎告诉她,那是江南水患,朝廷无能,导致的饥民。
心里信任的天平开始倾斜。
即便是在收罗双兰铎的证据,简翠也会在交上证据的时候,和多芜说一句,三王爷是为了以后的民生安乐。
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
双兰锜的话让简翠明白过来,今日如果坐在这里的是双兰铎,他必不会为了区区茶农更改政令。
这是人心,这也是人性。
不管愿不愿意承认,双兰锜就是一个合适的皇帝。
简翠没说话,那些政令她听不懂,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文煊却有些吃惊,动了特权阶级的利益,双兰锜却显得十分淡定从容。
不得不说,他这是一步险棋。
毕竟,现在的皇族都是由特权阶级拥护的,但要想让国家长治久安,并不是无限满足特权阶级的欲望,而是让每个人都吃饱。
他师父曾经说过,现如今的世界,不会有这样的人出现在帝王的宝座上。
面前就是个例外。
当然,文煊并不会质疑师父的能力,毕竟那句话,是他们俩闲聊时候的玩笑。
双兰锜说着说着,话锋一转,眼神也犀利起来,“所以,他打不过朕,就试图自杀嫁祸给朕,嫁祸不了,就让你过来行刺朕,是吗?”
简翠和双兰铎同时动了。
简翠是满目震惊和追悔莫及。
双兰锜的话,让她回忆了她短暂的一生,从被卖入花街到被双兰锜所救,从暗卫训练到进入三王府。
有的时候当局者迷。
如今以旁观者的身份再看,她始终是一枚棋子,不过是执子人从一个变成了另一个。
难怪她自废武功之后双兰铎像是变了个人,可能治好她之后,双兰铎又变回那个温文尔雅的王爷。
也许从她一进王府开始,她就在被利用。
传递的消息都是坑害双兰锜的,即便如此,双兰铎依旧失败了。
这大概就是能力的问题了。
机关算尽,到头来,皆是一场空。
双兰铎低垂地脑袋微微抬了起来,鬼的样子不算太可怕,至少能看出活人的样貌。
文糖发现,原本只是脸比活人白一些的双兰铎,在听了双兰锜的话之后,整张脸开始变得狰狞扭曲,面目全非,活像是小时候顽皮不睡觉时,母亲故事里的吃人夜叉。
文煊把探头探脑的文糖往后拽了拽。
双兰锜看见小丫头的脑袋在小几的方位,一闪而过,带动的空气水波纹一样荡漾开,双兰铎的鬼脸倏然而逝。
“你的功夫也是朕教的。”
双兰锜走下高位,依旧居高临下。
面前的简翠脸色惨白,不知双兰铎许了她什么样的好处,才能换来她如此的忠心耿耿,明知没有出头之日也要留在三王府,明知是死也要走着一趟。
不得不说,皇家最会算人心。
双兰锜知道,今天就算不是文煊把简翠弄过来,他和简翠迟早会见面,同是他的手下,最后结局,他必然会送她最后一程。
这恐怕是双兰铎在和他的博弈中,了解最透彻的一个特性。
双兰锜好奇,“朕待你不薄,为何要背叛朕。”
简翠并不笨,相反能从一个花街歌女变成皇帝手上的一把刀,她是聪明的,若是之前蒙蔽了双眼,经过双兰锜的叙述,她总该知道,从她进入王府的第一步,便进入了三王爷的圈套。
这中间有无数次回头的机会,她都没用。
单单是多芜,就不止一次让她 不必管这任务,离开王府即可。
更别说双兰锜亲自到场的劝说。
简翠像是个叛逆的孩子,以为那都是拆散她和三王爷的圈套。
殊不知,她心心念念的三王爷才是个圈套。
简翠动了下身子,多芜的剑又往前送了送,到底是念在多年情谊,多芜并没有如同对待旁人那样一剑封喉。
简翠在剑尖的逼视下,端端正正地给双兰锜磕了个头,问了一个她一直想知道的问题,“主子,如果当初您问我,我想做什么,我说只想平凡的生活,您会放我走吗?”
双兰锜蹲下身子,和她平视,“会。”
简翠笑了,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这个答案她一直知道,并且确认双兰锜并不是骗她。
有一家小店面,就在京城闹市,店主的名字一直叫简翠。
这是她在宁愿自废武功也要跟着双兰铎的时候,多芜告诉她的。
那枚节符还在她的手上。
“主子对不起,是我错了。”
“所以,为什么要背叛我呢?”
简翠不会再回答他的问题了。多芜的剑刺穿了她的咽喉。
双兰锜抬头看了一眼多芜,多芜丢下沾满血的剑,跪倒在他的身边,“主子,对不起。”
不是多芜杀了简翠,是简翠自已冲上了剑刃。
简翠是自裁,但如果没有多芜的默认,她根本不可能碰到多芜的剑。
跪在双兰锜脚边的多芜腰杆挺得笔直,瞧着不像是认罪,倒像是领奖。
双兰锜起身理了理腰间荷包,面无表情地瞧了一眼地上潺潺流血的尸首,语气淡漠地开口,“她还没有告诉朕,为何要背叛朕。”
声音平静地毫无波澜,这也只是个询问,并不是非知道不可的欲望。
多芜低头,“是属下办事不利,没发现她对三王爷产生了感情。”
双兰锜说:“打扫一下。”
多芜领命起身,去扛简翠的尸首。
一个小太监被喊了进来,水桶和抹布放在了他的脚边。
血流了很大一滩。
小太监明显是怕了,手哆嗦地厉害,一摊不太大的血迹,被他用水稀释完了之后,铺满了大半的地面。
血水快要蔓延到小几的周围了。
双兰锜喝退了小太监。
吓傻了的小太监,着急忙慌地往外跑,打翻了水桶,血水流了出来,把御书房的地面染成了一片红色。
小太监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让处理完尸体进来的多芜拎着后脖子丢了出去。
多芜自已拿起抹布擦地。
双兰锜看了一眼门外,门外有细微的响声,听起来像是拖行重物的摩擦声。
双兰锜低头,多芜已经快速地处理完了血水,只剩下简翠染红的地面,还在细心擦拭。
“因为感情吗?”不知是不是有意,双兰锜的眼神看向了文煊他们。
明知道自已的法术,普通人无法看破,文煊依然觉得自已被看穿了,不由得往后退了退,扒着他脚边的文糖抬头,似是在问,怎么了?
文煊摇头,不太明白双兰锜的用意。
却听见自从出现便飘在半空的双兰铎叹了一口气。
鬼气悠远,气息绵长,带着鬼怪特有的空灵,精准地传递到了双兰锜的耳朵里。
双兰锜问:“你还是觉得你赢了朕?”
“当然!”双兰铎往前飘了飘,离开了文煊给他们画的半圆,出现在了双兰锜的面前。
鬼魂轻盈,一如往昔,却又不尽相同。
双兰锜反身坐回了龙椅,懒懒散散地瞥了他一眼,“成王败寇,你还不肯接受现实?”
双兰铎怒吼了一声,“本王接受什么现实?你才应该接受现实!明天早朝之后,证据确凿,你将是窦章历史上第一个杀人的皇帝!哈哈哈!”
宁愿听鬼哭,莫要听鬼笑。
双兰铎的笑声在御书房里回荡,飘忽不定,似乎不是从耳膜进入脑海,而是刻进脑子里的,搅得人脑浆乱滚。
第一个感到不舒服的是文糖,小孩儿抱着脑袋又要抱大腿,两只手都不够用,咬着牙才没叫出声音来。
接着半跪着擦地的多芜一声闷哼,直接跪到了地上,垂下的脑袋上,七窍里往下滴落着血珠。
双兰锜冷喝一声,“住嘴!”
声音不大,威压十足。
明明已经死了,觉得自已占尽了上风的双兰铎,硬是让他喝止了笑声,颇没有面子的皱起了眉头,瞪着鬼眼瞧他。
双兰锜问多芜,“还好吗?”
多芜晃了晃脑袋,表情像是刚刚打过一场酣畅淋漓的仗,眼神都迷离了,“主子,我没事。”
双兰铎也呵了一声,“假仁假义。”
双兰锜瞧他,“非如你那样,把人利用完了,还觉得你多爱她,才算真仁真义?”
双兰铎忽然的恼羞成怒,“你放屁!谁说我爱她了!”
双兰锜没接这个话,而是抱了双臂,做一个看热闹的姿态。
文煊提溜着文糖,右手在悬空在他洒下的半圈上一抹,握了个拳头收回了身侧。
文糖手里还举着半块果干,小脸上眼泪鼻涕一大把,但比多芜的状态要好一些,倒是没有七窍流血,就是眼神也很迷惘。
御书房里,尽是双兰铎的怒吼、谩骂和诋毁的声音。
争位这种东西,向来都是胜者为王。
谁坐在龙椅上谁写历史。
双兰锜向来对自已的风评都不在乎,更何况一个手下败将的谩骂。
佐着叫骂声,双兰锜问文煊,“先生明日如何证明朕的清白?”
显然不可能让这个骂人骂上头的鬼做什么。
文煊耸了耸肩,把小丫头放到了地上,双兰锜没有按他预想的出牌,双兰铎的灵魂发疯是他没想到的。
瞧双兰锜那个样子,文煊倒觉得,他似乎是预料到了这一切,在这里等着他呢。
文煊想了想,伸手把双兰铎收了回来。
黑色五芒星隐入了文煊的手心。
双兰锜意有所指,“先生,不是所有人都能称之为人。”
文煊点点头。
这句话他同意。
是他小看了人性。
一个为了报仇连自已的生命都可以放弃的人,门不当户不对的感情算得了什么?
双兰锜倚在龙椅把手上,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串念珠,雕刻工艺乱七八糟,材料却是上乘。文煊不由多看了一眼。似乎双兰锜身边很多材料上乘,工艺一塌糊涂的东西,比如被当做证据的玉佩。
双兰锜捻了捻珠子,状似关心道:“先生何必蹚这趟浑水,国师之位对于玄机老人,该不是那么重要的。”
文煊点头,承认地很干脆,“与家师无关。”
双兰锜问:“必须做国师?”
文煊点头,“自然最好。”
双兰锜把念珠换了手,“那预祝先生明日旗开得胜。”
双兰锜的态度很奇怪,似是有了猜测,却又故意顺着他的意思往下。
就像刚刚他变出简翠。
其实不是变,他可不会大变活人。
那只是个简单的阵法,远距离传输用的,他师父最喜欢的就是在房门口画一个,在旁边的桑树林画一个,桑葚熟透的时候,他师父用这个一步到位。
他改良了一下,把锁在三王府的简翠转移了过来。
一般来讲,眼前大变活人,而且这个活人还奔着杀自已而来,是人都应该先诧异,接着慌乱。
即便是有侍卫在场,出不了大事,制住了人,总该聊开了些,问点儿有用的资料。
双兰锜完全没按照一般情况去发展,上来就把人姑娘策反了,统共没有几句话,文煊原本还想着让简翠深情告白,感化双兰铎,这下好了,人没感化,还又弄死了一个。
在双兰锜面前装的多么淡定,出了门,文煊就多么愕然。
手心里的五芒星在拼命跃动,双兰铎想要出来,不用想也知道他打得什么主意,爱他的人能牺牲,自已能牺牲,一个抓他的方士更可以利用。
文煊握紧了拳头,克制了五芒星的悸动。
引路的又是一个小太监。
这一天见的太监太多,文煊有点儿脸盲,不确定这个太监是哪个太监,但可以肯定不是擦血吓着的那个,那个太监的衣摆沾了血,不是很明显,吓惨了的人应该没精力去换件衣服。
双兰锜说的是,带文先生去摘星楼。
小太监唯唯诺诺地领命,挑着灯笼带文煊就走。
这名字听着就很国师。
皇宫的路弯弯绕绕,百转千回。
白日里瞧了多有几分红砖绿瓦的貌美,夜里,树丛草丛叶子假山,哪儿哪儿看着都像是藏了个吃人的怪兽。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窦章的皇宫并没有像荀羊那样灯火通明,隐隐绰绰地透着一股瘆人。
小太监哆哆嗦嗦地带路,越走路越偏僻。
这黑灯瞎火的,文煊倒是不怕他月黑风高杀人夜。
文糖拽了拽他的衣摆,等文煊低头时,她用很小的声音说道:“皇帝不怕鬼。”
前面的小太监抖了抖,手里挑的灯笼烛火晃了晃,明明灭灭的,小太监连忙稳了稳脚步。
从后脑勺看不出小太监在想什么,文煊认为他大概是觉得听到了不得了的东西了吧。
鬼也不得了。
皇帝的秘闻也不得了。
文糖还嫌小太监不够害怕,接着小声说道:“皇帝身边好多奇奇怪怪的影子,还会流口水。”
小太监手一抖,灯笼灭了。
小小声说话的文糖没想到来这么一出,嗷一嗓子抱住了文煊的小腿。
小太监让她嗷得原地蹦起老高。
今儿十三,离十五还有两天,月亮缺了一小角,也圆的厉害,月华如练,泼洒在人间。
看清楚是勉强,照亮还行。
小太监蹦完了高,看动作也想往文煊身上扑。
不知想到什么,硬生生把扑了一半的动作憋了回去,一边掏火折子一边安慰他们,“没,没事,先生,风大了,灭了火,点燃了就亮堂了。”
小太监嗓门细,在这黝黑的通道里,配合着四周晃动的影子,还不如不安慰。
文煊拍了拍文糖的后背,从怀里摸出个火折子吹亮了,递给了小太监,小太监那个火折子都让他口水泡灭了也没能起火星,正着急呢,忙不迭接过来,燃着了烛火,前路又亮了起来。
“前面就是,二位慢来。”
摘星楼不愧是楼,一楼都建在高高的地方,光爬楼梯都废了好半天劲,半途文糖就受不了了,最后还是文煊把人抱了上去。
小太监在楼门口鼓了半天劲儿,才举着灯笼跟文煊告别。
几乎是文煊刚说完有劳,小太监跟狼撵了一样,撒丫子狂奔下了楼梯。
最后几个台阶直接蹦了下去,三蹿两蹿就没影了,比来的时候迅速多了,甚至都不怕灯笼再灭了。
文糖站在楼门口,瞧着他的背影嘀咕,“他怕什么?”
文煊转头,高高的摘星楼黑暗一片。
壮阔的建筑轮廓如同蛰伏在黑夜里的猛兽。
楼高八层,每层八个角,每个角上都挂着一个金色的铃铛,铃铛在夜风中晃动的厉害,但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看起来静谧的诡异。
楼前大门是紧闭着的,但没有上锁。
文糖拽了拽文煊的衣摆,文煊低下头,就见小丫头惨白着脸,指着大门哆嗦。
文煊顺着她的手指看了过去,淡定了拍了一巴掌大门。
木质结构的门发出一声脆响。
吱呀一声打开了。
文煊都愣住了。
低头又和文糖的视线对上了,从她的眼中,文煊知道,她看见了刚刚卡在门上的东西。
小丫头是不想进门的,可身后是长到让她脚软的台阶以及失去了小太监灯笼的无边黑暗。
文糖咽了咽口水,跟上了文煊的脚步。
一楼空旷无比,什么都没有,只有正中间架着一个铜炉,样子像是双兰锜御书房里的香炉放大版。
借着月光两人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楼梯和烛火。
再次回到大门,文煊一搓手指,指尖燃起一簇小火苗,火苗飘到了他的头顶,自动照亮了眼前的一小段距离。
文糖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亮晶晶的充满了讨好的意味,比在御书房问他能不能招鬼的时候还要谄媚。
文煊恶寒着收回了视线。
两人终于在东南方的角落里发现了贴着外墙的一条细小的台阶。
一楼肯定是没法睡觉了。
文煊认命的往二楼去,文糖憋了半天问了一句,“师父,你明天真的能证明皇帝没有问题吗?”
楼梯实在太窄,文煊憋着气往上,骤然听到这个问题,还没回过神来,就让文糖的称呼弄得一懵,“你喊我什么?”
“师父啊,你不是我师父吗?”
文煊往下走了几个台阶,和文糖平视,“你接受了?”
“啊,为什么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