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天黑的早。
双兰隽从三王府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
阿西牵着马走了过来,何应秋给他披了件裘皮。
蓬松软白的狐狸毛将双兰隽的脸衬得更小了些,红扑扑的唇红齿白。
瞧着是一份乖巧可人的样貌。
双兰隽却不符合他样貌的凶狠的呲了呲牙,扯开了扎到脖子的皮毛,“本王不冷!”
何应秋给他穿戴好,“陛下吩咐的。”
裘皮很长,盖满了双兰隽全身,只露出一点点红衣的衣摆,看着勾人的紧。
但张扬惯了的小王爷,却并不喜欢这件暖和的裘皮。
从小被人当成宝贝养着,养出了他一身骄纵性格,喜欢张扬的事物。
身上衣物也多以亮色为主,其中红衣最得小王爷的心。
哪怕是纯红,也会在衣角暗绣些符合他性子的张扬花叶。
白色裘皮一下都挡住了。
双兰隽不高兴。
何应秋抬出了皇帝,让双兰隽更不高兴。
一个翻身上马,便往皇宫的方向冲。
历朝历代,大约是没有王爷骑马入宫的先例的。
毕竟,当了皇帝,亲缘就淡了,生怕哪个王爷打马持剑而来,夺了他的位。
双兰锜似乎没有这层顾虑。
也不知道是他自恃甚高,还是妄自尊大。
总之,宫门是不会拦双兰隽的。
赤兔马一个响鼻,冗长的禁宫,转眼就到了御书房。
富安老早等在屋外,远远见马匹奔跑而来,便招呼着小太监回去通报。
在御书房闷了一天的双兰锜,终于露了个笑脸,安排人传膳。
二月的风吹的人脸疼。
双兰隽下马的动作潇洒,白色裘皮高高扬起又落下,红衣一闪而过,热烈且充满活力。
富安笑着迎了上去,递上一个小巧的手炉,“小王爷,您可回来了,冷了吧?”
双兰隽接了手炉,便把裘皮脱了下来。
富安双手接,连忙引着他进门。
御书房里有地龙,开门热气暖洋洋的扑了双兰隽一脸,舒服的他美美地伸了个懒腰,才发现双兰锜并没有在书案后。
“我哥呢?”双兰隽边问边往里屋走。
富安笑呵呵地回他,“在里屋等着您呢,晚膳都上了,就等着您回来了。”
说着话,富安推开了房门。
饭菜的香气和着热气飘了出来。
圆桌边,双兰锜一身明黄端坐着,手里是一碗刚刚盛出的肉羹,对面的碟子里,放满了剥了壳的虾仁。
见他进门,招呼着他坐下,将手里的碗放在了他的面前,“屋外寒凉,喝着热的去去寒。”
富安站到了自已的位置,帮忙布菜。
双兰隽坐下,一碗热羹喝下去,感觉肚子里暖和多了,开始告状,“哥,哥,那个叫文煊的,到底是什么人啊?”
双兰锜给他添了一碗饭,“董子清的国师。”
双兰隽吃惊,送到嘴边的虾仁都掉了出来,“董子清?他不是荀羊的皇帝吗?他的国师到我们这里来干嘛?”
双兰隽长得优越,随便一个表情都透着一股诱人的娇俏,关键他自已并不如此觉得。
自幼双兰锜娇纵他不假,管教也很严苛,并不似双兰璋那般放任。
但前有双兰璋纨绔,后有小王爷脾气不好。
世人都以为小王爷无理傲慢,是个十成十的草包,实则不然。
双兰锜就喜欢他如此瞧着自已,那双桃花眼认真看着你的时候,满是情意,似乎被看了,就可以拥有全世界。
笑着给他夹了一筷子豆芽菜,“我与他有些交情,他说此人颇有些能力,借我稳定朝中局势。”
双兰隽听得眉头皱得紧紧的,一边说话,一边把豆芽菜扒拉到碗边上藏起来,眼珠还不时挑起来看一眼双兰锜,就他在低头喝汤,顿时松了口气,咬着虾仁继续发表看法,“要真那么厉害,他为什么不自已留着,还送给我们?一看就没安好心。”
“小王爷,玄机老人的名号在江湖上可是很响的,他确实是个了不得的方士,铁口神断,料事如神。”富安也给他盛了一碗汤。
双兰锜又给他碟子里放了一筷子春笋,“尝尝这个,今年新发的,嫩得很。”
双兰隽脑子里过了一下富安的话,着急地拍桌子,“哥,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呀!”
“听了。”
“你知道他今天干嘛了吗?”双兰隽有些激动,双兰锜趁着这会儿,一筷子豆芽菜递到了他的嘴边,双兰隽也没在意,张嘴就啊唔,继续添油加醋,“下午在王府,他就那样,呼啦一下就上房顶了!”
大概是觉得光用说的不能表达当时的诡异,双兰隽放下筷子,原地转了一圈,左脚踩右脚,借力往上蹿了蹿。
但轻功并不足以表达双兰隽当时的心情和所见所闻,就算他直接到了屋顶。
坐在圆桌前的双兰锜依旧没明白,“他的轻功很好?”
“哎呀,不是。”双兰隽又从屋顶跳了下来,嘴里的豆芽菜还在嚼,腮帮子鼓鼓囊囊的,看的双兰锜一脸宠溺的笑,明显是被他可爱到了,就连在一旁伺候的富安都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在双兰锜的愠怒里,收回了自已的视线,继续布菜。
双兰锜挥了挥手,“不用伺候了。”
“是。”
富安行礼退下。
双兰隽不满意他哥的注意力转移,跺着脚发狠,“哥!”
双兰锜笑着给他布菜,“嗯,不是轻功。”
“哎呀,真的不是轻功!”双兰隽上手按住了双兰锜的手腕,“就是,就是感觉有个透明人把他拽上去一样!”
双兰锜眉眼低垂,注意力都在自已被捏住的手腕上。
小孩是他从小亲手养大的,毫不客气的说,小孩身上有多少根汗毛,他都一清二楚。
可这一瞬的心跳狂躁到让他听不见任何的声音。
双兰锜在心底唾弃自已的躁动,但又无法抑制自已的心跳。
只得把一切归咎于午后的那场回忆。
双兰隽说完了,嘴里的豆芽菜也终于是咽了下去,偷偷摸摸地收回手,把碟子里剩下的豆芽菜放回盘子里,才乐呵呵地做回原位,吃自已的虾仁,顺便接着给他哥灌输居安思危的思想,“哥,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这个人要是真这么厉害的话,董子清干嘛不自已留着啊?你跟他关系这么好的吗?”
手腕丧失了附在上面的温度,双兰锜鼓噪的心脏回到了原位,他面色不变地继续吃饭,“算得上好,他并不会害我。”
双兰隽让他这话噎够呛,捶胸顿足地咳了个惊天动地。
双兰锜把汤碗送到他嘴边,见他就着自已的手喝了下去,眼神又开始飘忽。
双兰隽没注意那么多,就着虾仁吃了一碗白饭,筷子一丢,“哥,你真确定哦,那个人好像还蛮好玩的,要是真没问题,我要逗逗他。”
双兰锜见他停手,敲了敲他碗边,一大棒子豆芽菜到了他的碗里。
双兰隽苦着脸趴在桌子上转移话题,“哥,还有个事儿呢!”
双兰锜没催他,挑食的小孩,他治得多了,不急于一时,“何事?”
双兰隽以为自已计划成功,忙不迭地开口,顺便把装满豆芽菜的碗往旁边推了推,仿佛只要看不见,就可以当作没有一般。
对于他的小动作,双兰锜并没有戳穿,而是等着他的下文。
“简翠你认识吗?”
双兰铎和双兰锜争夺帝位的时候,双兰隽还在襁褓之中,所以那段血雨腥风,他也只是听说过,按照双兰锜对待其他人的手段,双兰隽不知道为什么会留下三王爷这个明显的祸端。
从简翠那些辱骂之中,双兰隽甚至觉得,简翠能活到今天也是个奇迹。
双兰锜大小也是个皇帝,双兰隽这个问题多数还是为了转移话题,并没有真的想得到答案,没想到双兰锜还真的陷入沉思,并很快给出了回应。
“简翠?这个名字好久没听过了。”
简翠是双兰锜在外救的一个歌女。
也算他养大的吧。
双兰锜硬是回忆了半天也没想起来,他带回简翠的具体年纪。
在双兰隽看来,那都不重要,“既然她是你救的,怎么成了老三的侍妾了,还一直陪他到现在?”
“她倒是长情。”双兰锜的神情多少沾了点自嘲和怨恨。
双兰隽合理猜测,“该不会是你们俩都喜欢她,完了她选了老三,没选你,你还放他们来在一起了吧?难怪你到现在还不娶亲!”
双兰隽越想越觉得合理,不然其他和双兰锜作对的兄弟,没一个活下来的,怎么就老三特殊呢?
双兰锜拍了一下伸到自已面前的脑门,“想什么呢?”
“难道不是?”打的也不疼,双兰隽躲都没躲。
双兰锜摇头否认,“当然不是。”
简翠被他救回来之后,就丢给了多芜训练。
当年的暗卫营不单单是保护双兰锜的安全,还会有暗杀、潜伏等等各种任务。
夺位不光有真刀真枪的斗争,也有兵不血刃的时候。
双兰铎的铁桶一片,当时很让双兰锜头疼。
是简翠自已请命要去双兰铎的府邸做侍妾的。
双兰锜顶多就是没有拦她。
后来,靠着简翠的情报,双兰锜成功将双兰铎经营多年的朝堂搅离了心。
任务完成的非常漂亮的简翠却不愿意回来。
为了留在双兰铎身边,她甚至愿意自断经脉,一辈子做一个废人。
双兰锜做的事很简单,就是看着她废了自已的武功,然后同意她留在了三王府。
至于双兰铎知不知道简翠的身份,以及和简翠的相处,双兰锜就不知道了。
“这……”双兰隽还以为简翠是哪个世家的女儿,现在听起来,实在不好评价,“那她也不能一口咬定是你杀的吧?”
双兰锜也吃完了,动作优雅且缓慢的放下了碗筷,先一步抓住了双兰隽的手腕,才幽幽开口道:“她是多芜训练的,她对我的用剑手法、随身物品都很了解,特别是吉英拿来的那块玉佩,是当年暗卫营的信物,只是后来不用了,正好给你看见了,你说缺个络子,要帮我做一个,我就一直带在身上了。”
“那你什么时候发现不见了呢?”双兰隽的注意力还在查案。
双兰锜抿着嘴想了一会儿,便摇了头,“配饰这些东西,都是富安在打理,我平日穿朝服的时候,是不会戴配饰的,最近也没出去,多日未见了。”
双兰隽往前凑了凑,贴着双兰锜的耳朵根问道:“那富安和简翠是不是都有问题?”
“不会。”
双兰锜斩钉截铁,说完还把双兰隽往外推了推,双兰隽不以为意,以为是自已靠的太近,他哥觉得热了,毕竟地龙还是颇有功效的。
双兰锜却动了动刚刚被他碰到的耳朵,其实双兰隽并没有碰到他。
只是靠的太近,给了双兰锜一个错觉罢了,但双兰锜的耳垂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双兰隽的呼吸。
浅浅的糯米香气,让双兰锜不自觉地心如擂鼓。
察觉到自已不太对劲的双兰锜还是没舍得放开他的手。
倒是双兰隽觉得自已资料收集的差不多了,准备转脸走人时,才发觉抽不回自已的手,“哥?”
双兰锜把他的碗推到了他的面前,“吃了。”
“啊!?不要了吧!”
得到了双兰锜无情地拒绝。
双兰隽欲哭无泪,边吃边絮叨:“亏我还相信你!你说他们没问题,我都没问!亏我还想明天老九捣乱的时候,去救你!忘恩负义!哼!不救你了!”
双兰锜拿了本书挡在自已眼前。
只有他自已知道,在双兰隽面前,书页压根没有翻动过。
地龙的温度有些高。
双兰隽的身上脱得只剩下单衣,空气中那股糯米的甜香开始弥散,甚至隐隐盖过了御书房里本身的熏香。
双兰锜的注意力始终无法集中,也没听见双兰隽的碎碎念,只浅浅地抬着眼皮看他吃菜。
因为讨厌,吃得十分小口,但腮帮子却鼓了老高,看着可爱极了。
双兰锜的视线再也挪不回书本上了。
“如月姑姑求见。”太监的尖细嗓音响了起来。
双兰隽如蒙大赦,等不及皇帝发话,自已就先把人喊进来了。
双兰锜倒也没说什么,随意翻了一页书籍,作出了看书的样子。
如月领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走了进来,给两人见了礼,双兰隽就忙不迭地要往外跑,“哎呀,是来找我的吧?是吧?是吧?是不是有要事要跟我说啊?!快快,我们回重华宫说,别打扰我哥看书,是吧,如月?”
如月从小与他一同长大,哪怕没对过暗号,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嗯了一声接话,“是的,小王爷赶紧回去吧!”
“哥,你看,不是我不吃啊,是实在是太忙了,都是事儿,你看看,你看看,这是多辜负你的好意了呀!”
“你说这话的时候,如果不跑得这么急的话,我还能信几分。”
“哥,你看,还有外人在呢,你能不能给我个面子?”
双兰隽蹭着脚底板又挪了回来。
外人·文糖对着他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这是文先生的那个徒弟吧?”双兰锜对文糖招了招手。
文糖看向双兰锜的脸上满是惊恐,忙不急地拽着如月的衣裙往后躲。
双兰隽奇怪地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一眼双兰锜,见他笑容可掬,还歪了歪头疑惑,“哥,你刚凶她了?”
双兰锜倒也不生气,放下书本,推了一碟子糕点给双兰隽,示意他给小丫头吃,嘴里猜测,“文先生的高徒,想必也是有些本事的,大概是从朕的身上看出了今生孽债吧。”
“瞎说八道!”双兰隽气愤地丢掉筷子,转身蹲到文糖面前,“小丫头,是不是他刚才吓唬你了,你别怕,我给你吃好吃的。”
文糖怯生生地从如月身后冒了个头,没敢看双兰锜,盯着双兰隽说:“哥哥。”
“呀,你会说话啊!”双兰隽很是惊奇。
如月解释:“这个丫头吃完晚饭之后就一直说要来找您。”
“找我?”双兰隽有点疑惑,再次打量起了文糖,下一秒在文糖的惊呼声中,直接给她抱了起来,“是你啊,二丫头!”
双兰锜皱眉,小丫头喊双兰隽哥哥的时候,他的心情就不好了,现在见双兰隽跟她如此亲密,面色直接沉了下来。
只是还不等他开口,双兰隽抱着文糖就跑到了他的面前,“哥,哥,这就是我跟你说的,老九祸祸人的证据!”
文糖似乎对双兰锜十分害怕,骤然被抱到了他的面前,吓得整个人都僵住了,直接抱住了双兰隽的脑袋,动都不敢动。
双兰隽并没有发现,还在跟他说文糖的事情。
双兰锜见文糖快要吓死了的样子,指了指如月,“给她带着。”
双兰隽还想说话,猛然见双兰锜的脸色不好,以为是他带了外人进宫,忙把小丫头交给如月,自已回头解释,“哥,是真的,真的是真的,你听我说,等我收集齐了证据,绝对能把老九这个家伙绳之于法!”
绳完了,双兰隽忽然想起文糖并不是他带进来的,扭头又看文糖,“哎,你不是跟我去钓老九的吗?怎么成了姓文那个小子的徒弟了?你叛变啊!?”
文糖抱着如月的腿不撒手,她倒是很想跟双兰隽分享一下分别之后发生的事情,但双兰锜目光如炬的盯着她,弄得她压根不敢开口说话。
双兰隽还在巴拉巴拉。
双兰锜点了点桌面,“菜凉了,今天你逃过去了,明天吃双份!”
“啊!不要啊!哥!我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