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初一和许安康出生的那年,许成功在平城刚站稳脚跟,许和乐刚念小学。
和乐安康,许初一的出生算是意外。
向勤肚子才三个月时,一是身体操劳过度怕难以承受,二是怕经济上负担不起,问丈夫:“要不去医院流掉一个?”
许成功的父亲知道这事,打电话把她一通臭骂:“把我孙子流走了怎么办?”
他公公说,早就找大师算过,说向勤这一胎必定有个能成大器的男孩。
向勤要生的那晚是除夕夜,他和许成功在平和桥的许家过年。夜里,她被送进县城的医院。零点一到,许初一抓住这个喜庆日子呱呱落地。
护士先把她抱出来:“恭喜,是个女孩。”
护士夸这娃娃长大肯定好看:“长得白白胖胖的,我抱过这么多娃娃,绝对看不走眼。”
然而,这不重要,向勤突发大出血,许安康吊着半口气在大年初一来到这个世界上后便直接被送进了温室。
要观察,医生委婉地说,这孩子不太好。
老人们不懂了,明明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他们怪许初一抢走了许安康的营养。
许家这个年在兵荒马乱中度过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许安康身上。
向勤坐在病床上给许初一喂奶,这么些天全是她的母亲还有她的妹妹向颖在照顾她。她心力憔悴,向颖把不哭不闹的许初一抱在怀里哄道:“外面一下雪,你就来了。”
向勤盯着窗外的纷飞大雪千愁万绪,她母亲安慰她:“死里逃生的事都经历了,以后还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
那年平和桥的雪来得比往年都要晚,大年初一才下第一场。
年后,向勤和许成功带着三个孩子回平城,许安康体弱多病,许和乐正是开始胡闹的时候。
“妈,真的忙不过来。”向勤打电话给自已的母亲,说要把许初一送回去。
“你公公婆婆不能带人?初一乖巧得很。”
“妈,他们要照顾那也只肯是安康。你又不知道我公公婆婆是什么人,怎么能教好孩子?况且安康体弱多病,我能放心送回去吗?”
就这样,许初一在外婆家长大。
向勤和许成功越来越忙,每年过年回平和桥时,会从外婆家把许初一接到许成功父母那边的村子里待上几天。许家的公婆和大人们总是绕着许安康还有其它孩子打转。向勤跟妯娌们在厨房里忙着做饭,男人们抽烟打牌。许初一被放在内屋的摇篮里,有时候向勤进来瞧几眼,有时候许和乐进来瞧几眼。
许初一不爱哭闹,除了回到外婆家,向颖两只手把她悬在半空中荡秋千时她便立马消停下来哈哈大笑。
许初一很早就学会说话走路了,外婆牵着她在村里串门,逢人就夸:“我这孙女可聪明了。” 大人们拿着棒棒糖在她眼前诱惑:“初一,叫句婶婶,婶婶给你糖吃。”
婶婶伯伯,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哥哥姐姐还有外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许初一吃着他们给的糖长大了。
4岁那年,她刚从村口的幼儿班放学回来,手里拿着两张奖状。书包还没来得及放下,外婆叫她过去听电话:“初一,你妈。”
“喂,妈妈。”许初一不熟练地发出这个音节。
“初一啊。”向勤还没说两句话,电话那边,许安康也在喊“妈妈”。
“初一,你弟弟突然不舒服。你跟外婆说一声,我过两天再打过来。”
“妈妈,我在学校拿了两张奖状。”许初一鼓起勇气说,其他人都只有一张。
电话那头没有回声,许初一等了很久后才明白电话早就被挂断了。
外婆从山上捡完干柴回来,问:“说了这么久,跟你妈聊了什么?”
许初一神色落寞,还是很懂事地解释:“没什么,弟弟好像不舒服。”
次日深夜,许初一尿急。她喊外婆,叫了几声都没人应。外婆家的厕所建在屋外面,她摸到床头上的手电筒。手电筒在,外婆不在,她惊恐万分连鞋都来不及穿便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卧室。
还好,外婆只是坐在堂屋里流泪,可她叫得那样大声,外婆怎么一句都没听得见?可是,她从没见外婆哭过。可是以前,她只要轻轻喊一声,外婆就能立马听到,问她怎么了。
许初一打开昏黄的白炽灯,惊慌失措:“外婆,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外婆问:“初一,你想留在外婆这里还是想去妈妈那里?”
邻居的大人们总是喜欢调侃她:“初一,爸爸妈妈只能选一个,你最喜欢谁?”
许初一很讨厌这个问题。爸爸妈妈她都喜欢,她还喜欢小姨和外婆。但外婆现在不开心了,她擦掉外婆脸上的泪,紧紧地抱住她,说:“外婆,我要一直和你在一起,我最喜欢你了。”
许初一把这件事埋在心底,这是她的第一个秘密,连小姨都不告诉。
许初一开始在村口的小学上一年级了。向颖也开始从镇上转到市里的厂子里打工,不能再送她了。她有时候能搭上隔壁要去镇上念初中的哥哥姐姐的顺风车,他们把她放到校门口,临走前装作满头大汗,说:“初一,午饭少吃点,我都要载不动你了。”
许初一有空的时候才会想到父母,班上那么多同学都是爷爷奶奶送他们上学,她那时没察觉到不同,唯一的烦恼是班上讨人厌的男生和每周三下午雷打不动的两节作文课。
要升入四年级的暑假,她光着脚在农田里帮外婆扯秧苗,周周穿过几个田堤溅了她满脸的泥点。许初一还没来得及反击,周周神神秘秘地问她:“初一,听说你爸爸妈妈在大城市工作,那里有好大的游乐园,还有好多好吃的,你去过吗?”
许初一说:“不知道。”她作文里的东西全都是乱编的。
周周羡慕地说:“你姐和你弟肯定知道,听许安荣说你弟还会弹钢琴?下次他们回来,你替我问一下呗,我可想去了。”
“你少跟许安荣玩。”许初一讨厌跟她同岁的这个堂弟,在爷爷家,她见惯了他的嚣张跋扈。但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除了身边陪伴的人不同,她过着与许安康截然不同的生活。当天晚饭,她第一次主动问:“外婆,我爸妈什么时候来接我过去?”
外婆说:“我打电话问问。”
许初一不知道的是,这件事外婆从向勤把她送过来没多久后就一直在问。
几天后,外婆对许初一说:“你妈说,快了,再等等。”
外婆这样告诉了她很多次。许初一想,有外婆陪着她等。而且外婆的话她都信。
那年冬天,向勤他们呆在平城没回来过年。大年三十晚上,大伯父接许初一过去吃团圆饭。刚上汽车,许安荣便给她脸色看:“天哪,你手上的冻疮真恶心。”
饭桌上没人给她倒饮料,她面前摆着两盘蔬菜,站起身去夹肉时,大家惊讶上两句:“初一,你手怎么都烂成这样了?”
“冻疮。”许初一收回空落落的筷子。她才刚放下碗筷起身去盛第二碗饭时,爷爷让她不要乱走,立马叫小姑趁着天还没黑透赶快送她回去。
许初一知道,她不受他们待见,她转念一想,反正自已也不喜欢他们。
还是外婆和小姨最好,她们从来不会只口头上说说。她们不让许初一长满冻疮的手碰凉水,还从卫生所买各种各样的药给她擦上,会特意等她被送回来再一起吃年夜饭,买很多她爱喝的零食和饮料。小姨舍不得替自已花钱却总是一年四季都替她置办新衣服,还在大年初一替她准备生日蛋糕。外婆总是记得给她包红包,许初一说不用,外婆说:“初一,你学习好,外婆把钱放在你这里最放心。”
开春,外婆告诉她一个好消息:“初一,这个学期要更上一层楼,你妈说你要是表现好,暑假接你去平城玩。”
许初一想,自已每次都是第一,难道这都不算好吗?老师说,学习要问心无愧,她恍然大悟,自已还不够问心无愧,上课常常跟同桌说小话。于是她更认真,更卖力了,她以为只要遵守每一个细节,就能问心无愧。
终于等到了暑假,她拿着最多的奖状,工工整整叠好放进书包。
许初一不记得那个暑假外婆说了多少次“再等几天”,她只是觉得时间越过越慢,平时喜欢吃的饭菜都索然无味。每个傍晚,太阳明明在西落,她蹲在屋外的地坪上帮忙择菜,头顶却愈来愈晒,她失去意识倒翻在地上。
四年级的暑假无疾而终,关于她日思夜想的平城。外婆坚持不让许初一再帮忙干活:“都说女孩子要富养,怎么到了你这里,全都反过来了。”
许初一躲在被子里哭了很久,老师和外婆都夸她聪明,她不傻,只是在内心开出一个很大的缺口,再也不能被承诺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