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孙俩其乐融融之际,方醉珍站起了身,对老夫人施了一礼:“祖母,孙女近日练了一首新曲,不知祖母可否指点一二?”
老夫人放开了花影,颇有兴致地抬手示意:“新曲?那我可得好好听听。”
丫鬟们在亭子外候着,方醉珍走至古琴之前端坐下,双手附在琴弦之上,只听铮然一声,古琴苍茫悠远的琴音在亭中缓缓荡开,如同遥远天际传来的靡靡之音。
方醉珍不愧是方永福自小培养的大家闺秀,一手琴艺炉火纯青,即便是新曲也自有其独特的新意,一亭子的人听得神色陶醉。
一曲终了,老夫人忍不住颔首赞道:“珍丫头平日里定是刻苦练习了,这曲子较之从前越发凝练,不错不错!”
两个嫂嫂同样赞不绝口。
方醉珍面容带笑,给老夫人添了一杯酒水,说:“听闻祖母一手古筝名动祁阳,孙女不过是在祖母面前献丑罢了。”
“唉,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现在祖母可不行喽。”老夫人端起酒杯轻呷了一口,摆了摆手。
方醉珍又给王梅倒上一杯,说:“二嫂嫂的箜篌也是山中仙人所弹之乐。”
王梅哈哈一笑,端起酒杯说:“大妹妹这张嘴可真会讨人欢喜,我那点子雕虫小技就不在祖母面前丢人现眼了。”
王梅纵使并不服气,也不得不承认方醉珍的古琴技艺确是比她的箜篌弹奏的更加高超,此时上去必只有丢脸的份,是以推拒才是最好的对策。
“二嫂嫂自谦了。既如此,妹妹就只能央大嫂来一曲古萧助兴了。”方醉珍改换目标,又给一边的李凤萍添了一杯酒水。
若是王梅的箜篌不敢应方醉珍的古琴,作为皇商李氏之女的李凤萍,本就不是家中重点教养对象,凭着拙劣的古箫技艺,压根就没法上场。
李凤萍为难地蹙紧了眉头,端着酒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我,我这古箫已许久未曾碰过,怕是吹不出好曲了。”
两个嫂嫂接连推拒,老夫人被扫了兴,脸色难看了下来,却也不想为难孙媳妇,只轻叹一声,说:“罢了,既都无心演奏,不若就坐着聊聊天吧。”
方醉珍却不依不饶地又给花影倒了一杯,嗔道:“祖母可别急,二妹妹还没开口呢。二妹妹在外多年,定是博闻广知,或是有许多新奇的曲子也说不定呢。”
到得此时花影总算知道方醉珍今日这一招是要做什么了。
“祖母今日难得有兴致出来坐坐,孙女也不想扫了祖母的兴。不过有大姐姐珠玉在前,一会儿孙女弹得不好,还望祖母与嫂嫂们不要笑话我。”
花影起身,略过端着酒杯的方醉珍,走至桌前拿起了琵琶。
紫烟端了个圆凳,伺候花影坐下。
作为无影楼的辰部杀手,花影自五岁起就入了巳部的驯养营,除却一身功夫之外,伪装之术也从小修习。
伪装之术中除却那一手令人惊叹的改头换面之外,还有女子的琴棋书画,茶香女红,还有男子礼仪骑射,行至仪容。
凡是练有所成者,做得了村头老妇,也入得了侯门望族。只伪装不过是表象,深究之下还是不及深闺小姐来得造诣深厚。
花影的技艺全是因着前世为了讨好太子,入了太子府后刻苦练习才终于得以上了数个阶层。
信手拨弦,琵琶声声如同珠玉落盘,清脆灵动,于此金镶玉砌的明月亭中层层铺开,微风吹动窗外的湖面,一圈圈的波浪合着琵琶声微微荡漾。
或急或缓,一会儿如同骤雨来袭,狂风乱作,一会儿又如春风暖阳,万物生长。众人仿似跟随琵琶之音,淋了一遍雨,晒了一遍暖阳,倏忽一阵清风拂面而过,眼前陡然开阔,麦穗相撞之间,层层叠叠的青色麦浪一波一波地翻滚涌动。
一曲儿完毕,众人陶醉其间久久未曾回神,方醉珍捏紧了手里的酒杯,面色铁青。
老夫人满眼惊喜,朝花影伸出了手:“薇丫头,来,同祖母说说你这曲儿叫什么名?”
花影将手里的琵琶递给紫烟,走至老夫人跟前,神色柔顺地说:“此曲名唤《春雨》,是一个老妇人所作,孙女偶尔听闻觉得如同仙乐,就央了那老妇人将这曲教给了孙女。”
老夫人急道:“可知这老妇人姓甚名谁?”
花影遗憾摇头:“老妇人不曾坦言姓名。”
“这老妇人定是个琵琶大家,这曲子若是问世,凭此仙乐,都城中必人人追捧,”王梅神色笃定,道,“曾听闻红抚居里有一位琵琶仙子,借着一曲《霓凰》闻名遐迩。嫂嫂年幼时曾有幸听闻,薇儿此曲比之《霓凰》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梅的父亲勇武侯年轻时甚是风流,爱好弦乐,时常会将青拂红抚中的乐伎请到府里表演弦乐,王梅年幼时或真有机会听闻《霓凰》。
方醉珍神色僵硬,不服道:“《霓凰》之曲被圣上评为古今第一曲,二嫂嫂既是年幼时听闻,怕是记忆有差。”
被人明晃晃地质疑,王梅神色不悦地瞪了一眼方醉珍:“虽说年幼,但那时我也已是金钗之年,况那位琵琶仙子现今也还在红抚居教养其他乐伎。珍儿不信的话,也可自去将人请来。”
方醉珍自然不会去做求证的事,面上软了神色,委委屈屈道:“珍儿只是觉得那老妇人不明来历,做得曲子即便动听,要与《霓凰》比未免有些夸大了。并非有心惹二嫂嫂不快,还请二嫂嫂莫与珍儿计较。”
王梅面色依旧难看,碍于老夫人的面子,只是道:“二嫂嫂岂是如此小气之人,珍儿不必自疚。”
老夫人拍了拍花影的手,终于出声道:“不论这曲子来自谁人,薇丫头能弹出这首曲子的精髓,叫人沉浸其中,叫人听了心生欢喜便足矣。”
说着,老夫人又从手腕上褪下了一只通红的玉镯,强硬地戴进了花影的手腕上:“薇丫头流落在外十年,却仍旧出落得亭亭玉立。该会的不仅都会,还极好,很是难得。”
“祖母,使不得。”花影神色慌张地要将镯子褪下,被老夫人拦住了。
“你且好好收着。祖母未能亲自教养,你也不知在外吃了多少苦头。如今既是有心讨我欢心,这赏赐自然也该收着。”
花影再不好推拒,抓着老夫人的手,祖孙两人双视一笑,尽皆眼眶微红。
前世的老夫人虽然在花影回府后,也很亲近花影,但从来不曾这般同她亲热。这一世的老夫人对她可算是十分宠溺,宠溺得十分不真实,就像是被人夺舍了一般。
夺舍?
花影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张了张口,又猛然惊醒地闭紧了嘴。
明月亭里的人太多了,不适合在此时贸然询问,况且老夫人也不曾露出什么明显的破绽。花影也怕自已被当做疯子,当下只能将满腹疑问压回肚子里。
方醉珍盯着花影腕上的镯子,嫉妒地咬紧了牙。
此时一旁的李凤萍突然弱弱地出声道:“老夫人,珍儿也弹了一曲,是否也该有些赏赐?”
老夫人回过神来,歉然一笑,自发上取下一支红宝石石榴花发簪,赐给了方醉珍:“珍丫头的琴也叫人耳目一新,这簪子是前日里你母亲命人打造的,我一老婆子戴着总归太艳了些,与你再合适不过了。”
“多谢祖母赏赐。”方醉珍的神色总算好了一些,起身行了一礼,恭敬地接过发簪叫身后的丫鬟好生收了起来。
“坐了这许久,我也有些累了,”老夫人站起了身,乔嬷嬷赶紧上前扶住了她的手,“你们自个儿玩吧,我先回去休息了。”
“恭送老夫人。”
送走了老夫人,两个嫂嫂也意兴阑珊地起身离开了,亭子里只剩下方醉珍与花影两人。
没了别人,方醉珍的神态顿时松弛了下来,在桌前坐了下来,摆起了姐姐的架子:“薇儿,别怪姐姐说话难听,你多年在外,识人的本事多少要再历练一二。老夫人与嫂嫂们是不想叫你伤心才说些好听的话哄着你。你这曲子不过是小家之作,出了门可莫要再弹,免得丢人现眼。”
花影端起酒杯饮了一口,对于她的挑衅只神色淡漠地笑了笑:“大姐姐何必如此?不过是个简单的曲子罢了。”
简单的曲子?方醉珍感觉自已脑子里的一根弦断了。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有点本事就骄傲自满,”方醉珍腾地站起了身,揪着巾帕转身就走,“没有教养的外室女!”
“大姐姐慢走!”花影看着方醉珍离去的背影,眸中幽幽泛着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