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这天,当家的给老石梁里的弟兄们放了一天假,训练和大课今天都歇了,也让少当家的喘口气儿。早饭过后,把给弟兄们买的关东烟儿发了,每人加了一包烟卷,还发了一块银元,让风雪里坚持了一个多月的弟兄们洗澡扫苗儿【理发】,松快松快。
三个当家的,四个大队头,都聚进了特战队的大窝铺里,要开始一堂别开新趣的补课,让杨老啃讲讲胡子行里是怎么过家家的,这海底和绺子里的规矩都要在意些啥?
张快手颠儿颠地跑了来,樱子架着拐也来听,瞅着大家排排坐下,秦虎拉着杨老啃到小黑板前:“老啃哥,今天你来做教授,给当家的和我们讲讲胡子,这堂课早就该补上……”
杨老啃一瞅这架势,没等少当家说完就打了后蜷儿,“少柜少柜,当家的,俺是真不能站这儿说,你们让俺拐在坑头儿上唠,俺啥都能扯个明白,你让俺站这儿讲,大伙儿大眼瞪小眼地瞅着俺,俺是手也没地儿放,腿也打哆嗦,光剩下心虚冒汗了,啥也讲不成了……”
“老啃,这是让你长出息!就这仨俩人听着,你都不敢讲,将来咋带兵?”还是大当家明白秦虎这一拉一捧,忍不住出了声。
劝了几句没啥用,只好让杨老啃拐在坑头上说了,接过巴子递过来的水碗,道了声谢,清清嗓子就讲上了:“当家的和少柜都让俺说说胡子,这辽东的胡子传了几百年,俺为了攒俩回家的钱儿,混胡子堆儿才五年多,不定准儿事事都能说的清楚,可俺是个扮啥演啥的性子,这几年儿连学带打听,还真攒下了不少货!给老少掌柜的和弟兄们说说,备不住哪天就用上了。
在把胡子行掰扯明白之前,有句话儿俺得讲在前头,混江洋的、跑江湖的都有个忌讳,叫做‘宁舍一锭金,不传一句春’,这胡子行里虽然一身臭味儿,可也不都是该杀之人,当家的和少掌柜这么厉害,咱这兵王队将来也一定是横茬子,千万别拿这些胡子行里的隐秘本事多造杀孽,也不能再乱传这些东西了!
少柜讲课、训练,教了弟兄们不得了的真本事,俺老啃肚子里这点货也没啥稀罕的,俺老啃信老少掌柜的和弟兄们都是仗义弟兄,今儿个俺就给大伙细细说说这个胡子行……”
秦虎和三位当家的直视着杨老啃郑重的点了头,算是认同了他的说法,然后这杨老啃松松肩头,瞧了一圈周遭的眼神儿,嘿嘿笑了:“要说清胡子行里的事儿,有一串子数目字儿大伙得先记下来,两成规、三大艺、四不离,五要清、六绝律,七不抢、八不夺。俺一个一个跟大伙唠扯……”
“……这两成规是胡子行里前辈留下的铁规矩,第一个,兔子不吃窝边草。不能在底窑附近【家门口】骚扰乡亲,更不能砸窑绑票,劫道只劫外乡人,吃票【收保护费】要讲究,要轻抽减抽【递减抽份子钱】,还要看年景。扯红旗的硬窑【谁都不买账的大户】都不许轻动!有时候乡亲们被野毛子【浪飞的胡子】欺负了,你还得出个头儿,这都是为了保护好绺子自身的安全。
第二个,不打懂行的。人家懂胡子的规矩,好说好商量,你要是耍混没个分寸,就会臭了名号,江洋道儿上就难立足了……”
杨老啃才讲了第一条,窝铺里叽叽喳喳就讨论起来,郑文斗一瞪眼,“都别吵吵,先听老啃往下说,以后有的是闲工夫儿。”
“……三大艺就是说胡子行里立身的三大本事,这个俺说过一回了,枪法、拳脚、海底,这三项本事有一个强的,在胡子行里就能吃得开,就有机会多攒俩钱儿。
其实除了这三大艺,还有三大稀罕,今儿咱说说这个。就算有支门子的保人,胡子堆里也不是啥样的都收,除了人得顶硬【有胆气】,你还得会点儿有用的能耐,胡子堆里最稀罕的本事有三个,第一个就是识文断字、能写能算,胡子堆里把这样的人叫‘睁眼儿的’,大绺子里都要有个字匠先生,能看明白告示,能传海叶子,能精打细算……
大伙想啊,这样的人谁愿干胡子啊?就说咱这老石梁,原来的大当家老石头和二当家阴着天都是个半吊子,识字不多,俺这个粮台能算清账,却是个睁眼瞎!
后来三当家穿林虎去千金寨绑了快手兄弟的外甥,挑着快手兄弟入了伙,埂子上才有了个全和人儿。少当家的,您在咱老石梁开了大课,将来咱们这三百多弟兄都识文断字了,那辽东胡子堆里可不就炸了!”
“我说老啃,你他娘的跑题了!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咱是讲武堂,不干胡子。”方奎跟杨老啃挺投脾气,他比杨老啃也大不了几岁,虽然是个当家的,可三天两头地跟他杠嘴打屁,也没个当家人的样子。
“是是是是,三爷,咱接着往下扯……这三大稀罕第二个是懂医懂药的,哪怕是能给牲口瞧瞧的兽医,也是宝贝疙瘩!现在咱埂子上有了医务室,往后还有弄药的作坊,少柜给弟兄们开刀治伤,俺可是亲眼瞅着的……”
“老啃哥,你这是又跑题了。”
“哈哈哈哈哈……”
这回是少当家出声逗笑了大家。
“……三大稀罕里面,最让弟兄们迷的还是奇门遁甲、六爻八卦,八卦通达天地里,六爻搜透鬼神惊!胡子行里,不管是当家的还是崽子们,就没不信这个的。”
“这个不靠谱,多是骗人的!”旁边一直拿着小本子记录的成大午出了声儿。
“哦,大午兄弟,你懂这个?”杨老啃这下吃惊不小。
“俺不懂,可见得多了!大多是江湖上的眼罩儿,俺也不信这个。”成大午跟着柳家班跑了十年江湖,江湖行当里面,金、皮、彩、挂、平、团、调、柳,他接触的多了,听师傅说的也多,金字门里就是干这个的,里面的门道儿他多少还是知道些的。
杨老啃还想接着再问,只听身边刘旺财、卢成、郑道兴异口同声:“老啃,你又跑题儿了……”
说过笑过,杨老啃接着讲:“这四不离说的是胡子离不开的四种人和事儿,赌局儿、窑子、大财东、兵警跳子。弟兄们拼着命忙活个半年,到了冬天猫冬的时候,那可就该享享福了!
兜里分了片子有了钱财,回家的说是做买卖回来了,没家的可以投亲靠友,也有找老相好的,拉帮套的,可去的最多的还是两个地方,一个是找个隐秘安全的熟坷垃,拉个赌局儿,二一个是去窑子里起腻找乐子【起腻,窑子行术语,指跟窑姐们调笑,吃吃豆腐,不真干的,所以叫做逛窑子】,就是占山的绺子,冬天里不插旗子散伙,在底窑里猫冬腻歪了,当家的也会让老胡子带着,轮换着下山逛逛窑子的……
胡子离不开大财东,是因为平时地盘儿上的这些大粮户、大商户给的上项【交钱粮】最多,这些大户家里也养着不少炮手,他们跟官府军队都会有些关系,家里枪弹不缺,所以胡绺也能从这些财东那里接济些弹药。
他们跟绺子平常里客客气气,给点钱粮破财免灾,能不跟胡子这些混人翻脸开磕【干仗】,对双方都有利!有时候,这些大户也能从走头子【给胡子销赃采买的】手里,得些难得的好东西,像好参、好皮子啥的。
按说胡子是该躲着兵警跳子的,可绺子想做大,就要想方设法跟当兵的勾连上,尤其是大杆子里当官的,一来可以买些枪弹,二来也能通个消息。越是根子深的老绺子,越是在这里面有道行……”
说到这里,三位当家的想起了自已的大哥和弟兄们的仇恨,樱子想起了爹爹,而细听端详的少当家早已皱紧了眉头……
“……五要清,说的是绺子里的各项担待。当家的要拿得清;弟兄们要打得清;通信儿要传得清;线头子带路要带得清;稽查要察得清。胡子堆里分四梁八柱,各有个的担待,哪个地方做不好,都会出事情,最要紧儿的就是这‘五清’了。
当家的对外面,该要的该争的,一定不能让,必须拿回来,不然弟兄们就跟着背亏了;在家里,绺子内的事情,要赏罚分明,要信守诺言,所有财物都要据实分配,不能自已私吞独占,这个就是当家的要拿得清。
绺子里得来的财物,挑片子【分赃】时要拆成九份,两份归公,这两份是绺子里衣食住行和必须的花销,主要是买枪支弹药、修窝铺、添家当、请医买药、外出活动等帮伙的花费;一份眼线,是奖励外人给拉线的;一份奖赏,要奖赏内部有功劳的弟兄;一份抚恤,给伤残弟兄或其家人的;剩下的四份摊分,就按规矩分配了。
分配这些财物也是九份拆分,当家的,也就是内四梁,取三份;外八柱取二份;弟兄们分四份。弟兄们这四份最是难分!人多钱少,均分了要干架,差大了,没个过硬的道理,也要干架。也有绺子是按股分的,这个章程每个绺子都有不同,但都是绺子里最让当家的头疼的事儿了!
剩下的四清就容易了,弟兄们打得清,就是要听号令,不能胡打乱抢;通信儿要传得清,是说传号令的、瞭水放笼的、跑腿儿的花舌子【要赎金的】要把信儿传的清楚明白;线头子带路要带得清,是说不能带错路,认错了门儿,甚或是遭了人家埋伏;稽查要察得清,是说绺子里的稽查,要察清楚弟兄们有没有私藏重要财物的,要察清有没有弟兄压裂子糟蹋女人的,要察清有没有蛊惑事局儿晃门子的【撒谎骗事】,要察清有没有弟兄不听号令单搓吃独食儿的等等等……”
看说兴奋了的杨老啃滔滔不绝还要往下唠,秦虎出声拦了下来:“老啃哥,咱们先停停!离午饭还有一会儿,咱上午先讨论讨论这些,尤其是这个‘五清’很重要,有些问题要细问问,一下讲太多了,也消化不了。吃完午饭,先给咱们说说海底,不然听着你半黑半白的唠扯,费劲!”
哈哈哈哈哈……
秦虎听到‘五清’这儿叫停,是因为绺子里挑片子的规矩,关系到将来队伍初次发饷的标准,这是个很重要的事情,这个时候就要细问问了。两位当家的也明白秦虎的意图,起身活动一下身体,去外间里冒上一袋烟寻思寻思。
特战队里的规矩,睡觉的地方不能烟雾缭绕的,墙上贴着规矩,当家的也跟着在遵守。
重新坐下,老少掌柜的这一细问,不仅杨老啃明白了,周圈的一帮人也听出了点意思,这是当家人在寻思着要给弟兄们定薪发饷了,一时间窝铺里是喜笑颜开……
刚刚有了安定的窑堂,花钱的地方多,来钱的路子还没整明白,家底也确实不算厚实,最早的家底还是秦虎拿出来的几千块,后面先去陈家沟砸响了红窑,又砸了东边道硬得不能再硬的军窑,再收了匪首老石头多年的积蓄,说家底不厚,那也是对于想正规发饷的军队来说的,兑付绺子里挑个片子还是足足的。
杨老啃的细述,让秦虎吃了定心丸,干胡子也没多富裕啊,平时吃穿都是极其将就的,普通的崽子一年下来,平均也只是分个十几二十几块,最底层的崽子,有的才能分个五块八块的!吃的穿的都是抢的要的,也就是混个吃喝儿。
杨老啃这个外八柱之一的粮台,最火的一年,才分了五十来块,就这还高兴地不行不行的,用他的话说,这可是“净落儿”啊……
军队里他也混过,一个月最低定饷说是五、六块,赶上不克扣军饷的时候或许还能剩下块儿八毛的,可哪儿有不扣饷的队伍啊,能每月发饷就不错了!
伙食先要扣掉一半多,军装、鞋袜、皮带哪个坏了都要扣钱,训练的枪弹也要扣钱,啥啥都得买,到了月根儿能接上趟儿,不用借饷就算好的。能攒下钱的,都他娘的是当官的,这杨老啃觉得还真不如干胡子过的舒坦!
当然了,老石梁的绺子也只是个比照,比它红的局儿也有,比它差的更多,而且年年的‘买卖’收获也没个定准儿。
秦虎把发饷的事放下,午饭也陪着几个当家的和老兵头儿喝了点小酒,下午还得好好听听这老啃的海底,这家伙肚里确实有货。
稀里哗啦扒拉完午饭,特战队的一伙早早列坐在一侧等着了,这几个人里除了张快手,都没干过胡子,对于黑话那可是兴趣满满。当家的主位上坐下,四个老兵头隔着炕桌也在特战队对面盘腿拐上,却把秦虎这个少当家推到了黑板前,只听杨老啃说道:“少柜,这海底俺来讲,你给大伙写黑板上,让俺也端详端详究竟是个啥画符?”
秦虎点点头道:“好,这样大家学得快。开始吧!”
“……要说这海底,就得先说说辽东胡子的起源。大清朝的老祖宗在关外起势的时候,跟大明朝在关外狠狠地干了几仗,大清赢了,大明朝的溃兵散进了这辽东的山林江河,咱这辽东的胡子算起了头儿。
最早干胡子的都是关内的兵,这海底也只有关内来的汉人才能整出来!辽西那嘎达帮绺最盛,听说那嘎达就是大明朝当年驻军最多的地方,也是回关内的必经之路。
关外二百多年都是满人做主的地盘,山林里不服的汉人借着关内行帮、会道门还有黑道上贼匪中流传的切口进行隐秘联络,这就有了黑话。
关外开禁以后,大批的汉人闯关东来了关外,把江湖行当也带来了关外,江湖上的‘春点’和各行各业的术语都化进了黑话里,再加上山东、直隶和关外各族的土语一混搭,这海底就成了咱关外胡子的一门艺业!不学明白这个,就是外码空子,根本就干不成大帮绺子。
要想学通这海底,咱还得说说这海底的高下之分。一般崽子们入伙,先要学听懂,那些单崩的字眼儿,固定的套口儿,叫做单番子,学会这个单番子就是打个底儿,里面的东西越学越多、越学越深,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头脸人物,行礼起坐,衣食住行,偷抢开磕,就没有不包进来的,所以才称作‘海底’,那是又广又深的意思!
入绺时间长了,单番子使熟了,有些传快【心眼灵醒】的弟兄就会放单搓【单独下山办差】,胡子出门办事必须得懂江洋道儿上的礼数规矩,当家的和老把式就得教了,能拿捏准这个规矩礼数,就算升了一级,这个就是双番子了。
懂了双番子,在江洋道上就算是立住脚了,混不成外八柱,也是老八达【有经验阅历的老胡子】。
要是再往上,可就难了!那非得是江洋道上十多年磨炼闯过来的老掌柜,还得是经多识广的人精,或是像少当家这样满身学问的人才可能把握了。
这些江洋大豪脱开了固定套口,随意说道,句句儿都藏着学问,也句句都合海底,像是老辈的秀才举人出口就成对子,还合辙押韵,这个便是海底里的三番子。这样的人物啊,俺老啃只听过当家的说道儿,自已可没瞅见过……”
“天王盖地虎!”黑板前坐着的少当家来了兴趣,突然就冒出了一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