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丛大致浏览了一遍回门礼的礼单,而后掩嘴打了个哈欠。
今日起的过早,她又一直不安,而此时萧觐堂尚未归来,阖府上下属她最大,她便不由得松懈了下来。
屋外庭中的高树上蝉鸣嘶嘶,显得这难捱的夏日冗长无比。
屋里正中的圆桌上放了一座冰山,将暑气浅浅地压制住了。
沈玉丛坐在黄花梨三屏风斗簇围子罗汉床上倚着引枕,炕几上还置了一台冰鉴,里头存着切了块的西瓜,以及葡萄、酸乳等。
天热,若是按着她从前在闺中,那必定是只穿抹胸与亵裤的。可她如今身上深深浅浅地有些昨夜欢好留下的痕迹,怕人瞧见,哪怕从宫中回来换上了常服,她依旧捂得的严实。
上身着直领对襟的宽袖白绢衫,下身是八彩织金晕间衬裙,外头罩了狩猎纹缬绿纱裙。绘彩的黄绢帔子一头扎在下裙里,从肩上绕至身后,再揽到另一只臂间。
她手中拿了一串冒着寒气的紫葡萄,吃下一颗,心都凉了,真是消暑圣品。
蘩庵站在她身侧,正着手替她摘去满头珠翠,放在芷园双手托举的金丝楠木银丝盘心海棠花纹承盘中。
待卸了妆,蘩庵又为她解衣裳,瞧见她胸前腰间的红痕,自已面上先飞上了红云。
“小姐,奴婢去拿些散瘀膏来罢?”
“不必,不碍事的。”沈玉丛恹恹欲睡,待外衫褪尽,便去床榻上小憩了。
蘩庵坐在床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为她打扇。
沈玉丛想想还是有些不大放心,叮嘱芷园道:“你叫蘅塘警醒些,王爷若是回了府,赶紧过来知会一声。”
“好的小姐,您安心歇着。”
沈玉丛侧了个身面向里睡,露出凝脂一般的后背来,匀称的双腿微微蜷着,姿态很是舒适。
萧觐堂悄无声息地踱进来,给了略显惊慌的蘩庵一个眼神,蘩庵便低头匆匆退下了。
榻上的沈玉丛想是已然睡着,呼吸轻浅而绵长。
她总是这样安静,令他心底萌生出别样的情愫来。
萧觐堂想起他头一回知道她,是在两年前他平定了东南叛乱,得胜回京的时候。
他一身沉重的玄色铁甲寒光熠熠,座下骏马高大威猛,身后跟着威武赫赫的骑兵,旗整辙清,军纪肃严。
京城百姓夹道相迎,喝彩之声不绝于耳。就连街道两边茶楼酒馆的窗前亦是挤满了人,尤以一些三五成群的年轻小娘子最为激动,在楼上朝他招手呼喊。
他目不斜视地驱马前进,心中波澜不惊。
忽地,一方帕子从楼上斜斜飘下,恰好落在了他身下骏马的马鬃上。
他皱眉,拾起手帕抬头望向楼上窗子,却见三楼窗口有女子的身影迅速往后,退进了阴影里。
他低眉瞟了一眼手中的帕子,葱青的底色,右下角绣了几枝桃花,有淡淡香气。
粉花绿叶,浓淡有致的花色与参差不齐的枝叶相配,便是春意沈沈恰在人间。
花树下还有三个字:沈玉丛。
他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过了一遍,虽则不反感,但也并未放在心上,后来那方帕子亦没了踪迹。
第二回呢,第二回她同样未露面。
那是去年夏,他在瑶台顶楼会见宾客。因多饮了几杯酒,头上略有些昏沉,便立在窗前吹吹湖风。
湖上碧绿的荷叶高高低低,生得十分密集,中有小舟穿梭,上有女孩儿们银铃一般清脆的说笑声。
“这支莲蓬多饱满哪!”
“我要摘这个花骨朵儿!”
“你踩着我了!”
“你们往中间去些,别推我!”
“哎呀!船要翻了!”
“啊!玉丛救我!玉丛!沈玉丛!”
“……”
底下一片惊慌,女孩儿们的呼救声充斥于耳。
可萧觐堂只听见了“沈玉丛”三个字,他当即回身吩咐许皎,“去救人!”
幸得距离沈玉丛落水处不远另有舟楫,闻声立时靠近施救,待许皎手下过去时,那三四个姑娘都已被救上来,并交付与家人了。
萧觐堂并未多问,也未及多想,却不料她在今岁四月初七那一日倏然现身,冒冒失失地撞进了他的视线里,终于露了真容。
当得知她名姓的那一刻他是失神的。
他心中暗自好笑,接连三载,“沈玉丛”这三个字每年在他跟前出现一回,仿佛是算计好的一般,步步深入,诱他入瓮。
“命定”二字,第一回被他放在嘴里细细咀嚼,可当他命人去探她的底细时,竟得知她已然同秘书省秘书监唐德桢的第六子唐清典订婚了。
不过恰巧的很,唐德桢的第五子唐清本在此时闯下了大祸事,并被推为杀人主犯。
萧觐堂便让盛屹代他去谈,只要唐德桢情愿出面去向沈家退婚,他便让京兆尹重新审理此案。
唐德桢为了唐家清誉与自身安危,自是同意了。
这才有了沈玉丛嫁他为妻这一段。
只是沈玉丛仿佛身在曹营,心在汉室,压根没将他当一回事。
不过没关系,他有的是闲工夫,也有耐心,可以好好调教她。
沈玉丛午晌歇了不过两刻钟便醒转了,睁眼的那一刻她总觉得室内有一种诡异的寂静。
她揉一揉惺忪的睡眼,适应了片刻才坐起身来打算唤人。
“睡好了?”
萧觐堂陡然出声,又将沈玉丛吓了个激灵,她这才瞧见斜对面罗汉床上还坐了个手执书卷的大活人。
“王爷何时回来的?怎么不叫醒妾?”
沈玉丛下床趿上鞋的那一刻才猛然发觉自已只着了抹胸亵裤,不禁僵住。
萧觐堂失笑,放下书卷走近她,宽长的身形罩住她的,伸手抬高她的下巴,不由分说地亲了上去。
在沈玉丛意识迷乱之际,将她摁倒在了床榻上。
沈玉丛有些抗拒,伸手掩住他欲要胡作非为的唇,“王爷……这大白日的……”
萧觐堂直起身,沈玉丛只当他是就此罢休了,却不料他三五下将袍服除了,再次欺身而上。
他目光滚烫,声音有些低哑,“你我夫妻,白日也好,黑夜也罢,有什么关系呢?”
沈玉丛这下才知道,昨晚上洞房那对于萧觐堂来说真是浅尝辄止。
她不算被动承受,毕竟她也从中得到了极致的欢愉,甚至忍不住想要迎合他。
她在这一刻臣服于他勃发健硕的体魄,呜咽出最动听的呻吟。
事后,她窝在他怀里娇喘微微。两人都出了一身的汗,黏在一起令人不适。
她动身移开了一些,他身上太烫了,仿佛要将她融化了重铸似的。
她轻轻喟叹,只觉最近这小半年仿佛一场幻梦,一场不大愉快的幻梦。
她抬手用手背遮住自已的双眼。
待两人清理过后,已交酉时,萧觐堂叫人传了膳。
沈玉丛只觉身子乏得很,但是萧觐堂在,她必须作陪。
不过萧觐堂将才历经一场酣畅的房事,正身心通泰,见她神色蔫蔫的,也不欲为难她。
她立在他身侧,想要为他布菜。他攥住她细白的手腕,“坐下。”
“妾服侍王爷用膳。”
他揶揄道:“你还有气力?”
沈玉丛滞了一下,面上微红,而后谦恭地道:“多谢王爷。”
说完这才坐下。
于是布菜的活便交给了蘅塘与蘩庵。
二人一声不吭地用膳,沈玉丛坐的笔直,细嚼慢咽,瞧起来拘谨的很。
萧觐堂瞥了一眼在为沈玉丛盛汤的蘅塘,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蘅塘将汤碗放下,恭敬答道:“回王爷,奴婢蘅塘。”
“换了。”
蘅塘喏喏应是,沈玉丛起初十分不解,在对上萧觐堂视线的那一刻猛然想通,他姓萧名觐堂,而蘅塘第二个字与他最后一个字读音相同。
蘅塘是该换名,避他的讳。
她急忙起身,“是妾疏忽了,王爷见谅。”
萧觐堂吃好了,放下象牙箸,有条不紊地漱口,擦手,“坐下喝你的汤。”
他起身,“本王还有些事要处理,回来的可能比较晚,你若困了,不必等。”
沈玉丛才坐下拿起调羹,听他如此说,又跟着起来要送他出门,脑子里回想了一下每逢她母亲遇到这种情形时对她父亲说的话。
“王爷别熬太晚,身子要紧。”
“尽量早些回来,妾翘首以盼”这样过于亲密的话,她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待萧觐堂走后,沈玉丛立时现了原形,颇有些负气,盛好的汤也不喝了,在屋中来回踱步。
“改名改名,怎么改?‘蘅塘’是多好的名字,叫起来敞亮,改什么字念起来都不好听了。”
蘅塘道:“现如今还管什么好听不好听呐小姐,不改名便是对王爷的大不敬呀。”
沈玉丛微微蹙眉,苦苦思索,最后定下了个字,“藩篱之‘篱’如何?蘅篱?”
蘅篱惊喜地点点头,问蘩庵她们,“也很好听对不对?小姐真会起名儿。”
沈玉丛知道她是故作高兴,但听她如此说,还是颇感欣慰。
当晚,萧觐堂一夜未归。
翌日沈玉丛起了个大早,她嘱咐蘅篱上前头去打听打听,王爷在不在府里。
良久后蘅篱回来,说王爷不在。
沈玉丛不免有些着恼,“今日是回门的大日子,难不成要叫我独自回去么?”
大晚上的他能有什么事?十之八九不是上瑶台会那个许飞琼,便是又去做圣母皇太后的入幕之宾了罢?
她冷笑,这边才从她床榻上下去,转头又上了别的女人的床,真是好样的。
“现下什么时候了?”
芷园答道:“辰时正了。”
“再等半个时辰,王爷若还未回来,咱们也只好自已回去了。”
蘅篱笑道:“小姐宽心,回门是大事,王爷岂有不知之理?原定就是巳时出发,王爷会回来的。”
沈玉丛心烦气躁的,取了案上一柄檀香扇扇凉,“蘅篱,你同蘩庵再去瞧瞧一应回门礼都上车装好了没有?芷园,你跟菱圃留下来看家。哎,菱圃这丫头哪去了,一早上怎么没瞧见她?”
芷园笑道:“她前头不是随着蘅塘……哦不,蘅篱一块去前院了么,得知王爷不在,她说她要留下跟解语套近乎,非得将王爷的行踪给探察出来不可。”
“糊涂丫头!”沈玉丛一听,急了,“能在王爷跟前当差的,哪个不是有道行的?凭她能套人家的话?也太高看自已了些!回头叫王爷知道,叫我如何自处?还不快去喊她回来!”
待芷园将菱圃领回来,沈玉丛又数落了她一通,“你这丫头,胆子真肥!你还探察起王爷的行踪来了?你不要命了?王爷跟前个个人精似的,能叫你套出话去?回头你仔细死都不知是如何死的!”
菱圃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怕起来,苦着小脸,“小姐,奴婢连解语跟月痕的面都没见着,王爷书房那块是重地,院门口都靠近不得的,奴婢只在远处树后张望了一会,想等着王爷回府了第一个回来告知小姐。”
沈玉丛听她如此说才放下心来,面色缓了缓,“那还好,否则我可也救不得你。你们记好,把你们从前在咱们自已府上的淘气劲都收一收,这里可不敢行差踏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