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宴会。
那时的舒言刚刚入职礼部,还只能做些跟在其他人身后的杂事。能够参加这次晚宴,其实是因为他是礼部尚书的儿子。
父亲一入场,身边便围上几个同僚,舒言站在原地挨个行礼问安,依照来此之前父亲给自已的讯息,选择他们感兴趣的话题一一攀谈。
“令郎当真有才学又谦逊,舒大人教得这么好,怎么不把他带在手下?”
“大人说笑,若没有真才实干身居高位又如何?既然想做出一番实事,自然是要从最细碎的小事做起。”舒言笑道。
那人笑得更开,大掌一拍连连称赞,“好啊!若东辰尽是如舒大人和公子一样的臣民,何愁不能昌盛啊。真叫你这老家伙带出一个有骨气的!”
几番下来,白日里就搬了整天文书的舒言有些累了,只是晚宴还未开始,不能回到座位上。他便站在父亲身后不再作声,只是微微低头,看着长绒毯上手绣的金线。
随着到来的人越来越多,大殿中的空气变得闷热,说话声也遮住了外面的虫鸣。舒言的腿站得有些麻,但碍于礼数,依然笑着望向每一个与自已父亲谈话的大臣。
直到皇帝到了最上方,一众人才停了寒暄,舒言终于被允许坐在父亲身后,一双腿在长袍的遮盖下有些颤抖。
余光里,他遥遥看向上方的皇帝与嫔妃,虽然因为离得太远什么都看不清,但是那些珠翠和宝石还是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着光。
舒言的位置位于大殿的中上方,一部尚书总不能坐到门口去。宴会过半,他对每道吃食都是浅尝辄止,无节制的吃喝是很失礼的。
他盯着那道糟鹅,口中的滋味还残留着,就已经想吃下一口了。
舒言左顾右盼,发现身边的人推杯换盏,根本没注意自已,便执筷又吃下一块肉。他正沉浸在糟鹅的美味中,整个人如同升了仙。
此时身后一道人影闪过,吓得他咬了一半的鹅肉险些卡在喉咙里。
他的头埋低,怕发出声音打扰其他人,整张脸都憋红了。舒言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才压了下去。
他转头看去,那人已经跑出了一段距离,只能看见白色的宫装裙角,发丝微卷落在背上,随着动作轻微摇晃,摩擦着锦缎。
这个衣着华贵却不艳丽的女子瞬间占据了舒言的视线,头上兰花的簪子坠下流苏,与耳坠依靠在一起。
舒言忘了爱吃的糟鹅,只记得眼前的嫦娥仙子了。
那女子绕过宴席,一路跑到了最上面,竟然贴着皇帝说了些什么。她皓月般的眸子很亮,皮肤白皙,说话时好看的唇瓣轻动,分外嫣红。
舒言歪头,原来更像玉兔。
“你在看公主殿下吗?”声音从左侧而来,舒言吓得抖了个激灵,转身看见父亲正一脸慈爱地看着自已。
“什么?!公主殿下!”舒言此时才意识到自已的行为多么冒犯,整个人顿时缩了起来,双手成拳把衣裳抓成一团。“孩儿失礼,请父亲息怒。”
父亲沉默片刻,抬手在他的肩头重重一拍,“罢了,为父没有生气。”
舒言余光盯着自已吃了两次的糟鹅,想起儿时被罚跪在书房抄写家训的每个夜晚。就像母亲说过的,他似乎不够明礼懂事,才辛苦父亲如此教导。
“父亲,儿子现在就回府抄家训百遍。”他撑着自已刚刚缓和的腿就要离开,却被父亲拉了下。
“真的无事,你今日在众人前表现很好,父亲很欣慰。”父亲笑了,这让舒言心里好过了很多,每当父亲表扬自已一次,他便觉得自已懂事了一分。
“那父亲...儿子想出去透透气,就在殿外不远,不会离开。”
“好,半个时辰内回来。”
舒言将衣袍理到平整,走到最后面灯火照不到的地方,绕了个大圈走出去。他嘴上对父亲是如此说,可心里总想再看一眼公主殿下,于是他闭着眼向外走,摸索到一处圆石围起的池塘边才站住脚。
他无奈地用手拍了下额头,“糟了,我这是走到哪里来了。”
夏夜的风也是暖的,不能吹醒舒言的思绪,他不断嘀咕着,“别想了,别想了,那可是公主殿下。”
正念叨,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舒言慌乱地躲在一棵树后,看到方才的公主与太傅一同走到了前面的园子里。
“殿下倒是机灵,说好了课业今日上交,殿下倒是冲去晚宴把老臣揪出来了。”太傅拿着一沓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不少字。
“嘿嘿,太傅别生气,这不是还有一个多个时辰才到明日,也不算晚嘛。”楚湘宁调皮地咧咧嘴角,一双眼睛忽闪闪地眨动,“太傅快看看!快看看呀,我写了很久呢。”
纸页翻动的轻响被四周放大,舒言盯着楚湘宁怎么都挪不开眼,他全部的力气都用在放慢呼吸上。他看得越清晰,就觉得楚湘宁越美。
太傅反复将文章看了许多遍,才说出一句评语,“殿下见解独到。”
“太傅觉得我说的不对?”楚湘宁声音清亮,带着少女的轻盈与可爱,“还是有一点点道理吧。”
“殿下为何这么想?”太傅轻声问。
“五日前,太傅问为官者最紧要的什么?我回答,一为体恤百姓疾苦、二为学识见地,不论男女都应坚毅果决,清廉正直,不好高骛远纸上谈兵。”
舒言的眼睛瞪得滚圆,用力捂住自已的嘴巴,不发出声音。
“殿下说得没错,可东辰世代便没有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殿下怎么会想到这一点?”
楚湘宁鼓了鼓脸蛋,挺着胸脯说道,“如今的四国,东辰与南沧都是男子执政,西夜尚且不知,可在北离是女子当朝。由此可见,是否有能力与男女无关。既如此,不论男女有能者居之才应当是最好的法子。”
“但这不合规矩啊,想在东辰准许女子为官,就如同在北离让男子入朝一样艰难。”
“什么规矩、什么礼法,不过是人定的。”楚湘宁摇头,看向太傅,“太傅,我以为,父皇能够坐在这里,是因为他勤政爱民,而非是个男子。”
“至于艰难与否。若有一日我下定决心,那便是因为我想做得更好。想便想、做就做,我如果能够为了自已想要的东西努力一次,没有结果又何妨!”
时间静静流逝,直到两人离开此处消失在石子路的尽头,舒言僵硬的腿才恢复了知觉,他蹲下身体抱着膝盖,在湖水的波光中,看见了自已闪闪发亮的眼睛。
装满了震撼、装满了期盼。
他被规制和礼数束缚了十几年的心似乎遵循着自已的呼吸动了起来,他第一次听到这样与众不同的见解、第一次遇到这样与众不同的女子。
舒言看着被鲤鱼尾巴搅碎的湖面,站起身一个人离开了皇宫。他并没有听父亲的话回到大殿,而是独自走进府上的祠堂,带着高高的纸张和笔墨。
两天两夜,舒言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抄写着家训,从清晨到日暮。期间,没能等到他的父亲回了府,因为他不听话,在他的背上打了十个板子。
可舒言没动,只是跪在那里,近乎执着地抄写着。
又过了一个日夜。
纸用完了,墨也干了。舒言将额头抵着抄好的家训,给祖先的牌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即便他手腕高高肿起,背后的伤口和血污黏在衣服上,可他还是没有忘记楚湘宁的眼眸。
舒言跪着的时候因为饥饿和疼痛昏过去两次,最后醒来,又是一个月上柳梢头的夜晚。九百一十五遍,这是他写完的家训次数。
他把这些纸一张张理好,按照顺序码放在地上,再抬头,他的眼神已经被什么东西所取代。
“...想便想、做就做。”他的声音嘶哑而无力,开口时喉咙像是被划开一样疼痛。
“如果能够为了你疯狂一次,没有结果又何妨。”
十七岁,舒言终于看清了自已的枷锁,爱上了一个远在天边的楚湘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