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五回家时天已全黑。
尽管他一再说家住得近,跑几步就到,施益丰还是将他送到了董家门口才回来。
打清晨至中午一直在走路,下午又在县令府上悬着心。
英莲累得狠了,沾到枕头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只是醒来后回不过神来,好一阵子才明白身在何处。
起来见甄士隐与封氏眼下都是乌青,知他们定是没休息好。
有心宽慰几句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期冀二老快些适应了。
吃罢早饭就有县衙的人请甄士隐去,说是商量学堂的事。
不用去向老那儿学医,英莲在家中与封氏一起收拾屋子。
才刚搬来,就算有县令府的人帮忙,需要整理的东西也不少。
昨天夜里施益丰就泡好了红豆与糯米,早起蒸了一大锅红豆糯米饭,软糯香甜,分给街坊邻里。
也打听到昨日送英莲东西的人家,一并拜访了。
一直到日中,也没见施益丰与甄士隐回来。
想着甄士隐那边大抵是衙门有人留饭,英莲出去寻施益丰。
没走几步碰到了昨儿见过的獭儿娘。
獭儿娘赞她家的糯米饭好吃。英莲知道施益丰来过,按獭儿娘说的寻了过去。
远远就看见大树下坐着几个老妇,施益丰坐在最边上,跟老妇们聊天。
上午施益丰挨家挨户送糯米饭时,就有老妇感慨,现今的槐县有粮食蔬菜吃,不像她们小时,只能将番薯当成主食。
本朝创立之初,前朝有将领占领了槐县以南的岛屿,与内地抗衡。
朝廷颁布了禁海令,为加强海防以及防止沿海居民与乱党勾结,大部分槐县人都被强制迁徙至内陆。
一开始留下来的人,也因为海禁切断了生计来源,不得不搬离。只有零星几户人家不愿离乡,偷偷在此生活。
至先帝时期下令开海、展界,允许内迁的居民重返故土、出海谋生,这才回来了一部分人。
后来更是张贴招垦令,要当地居民回乡开荒,计口授田,甚至相邻县有愿垦荒的,也一并入籍授发田地。
大批的离乡居民这才回来,还包括不少外乡没田产的人,与施益丰讲话的老妇就是其中之一。
当时岛上肥沃的耕地不多,多为靠近海边滩涂形成的盐碱地,压根没法种植庄稼,只有番薯苗能活,家家户户都种植番薯为生。
“那时我还小呢。我爹说,也不能在这儿等死啊。地里不能让海水进来,就设陡闸、围塘建堤坝还有用海泥闭气的,把海水拦住,再拿山泥填进去,这才有了田地,能种庄稼了。”
老妇说起那段开荒往事就是一脸的自豪,施益丰也听得入迷,寥寥几句,就是几代人的一生。
想到那些垦荒人筚路蓝缕,御咸蓄淡,生生造出一亩亩良田来,心中就激荡着一股豪气,直至丽日临空也分毫不觉。
等到看见面前来找他的英莲,才发现已经到了中午。
“董太奶,我妹妹来寻我家去吃饭了,我下次再来听您说。”施益丰向老妇人告辞。
老妇人一口牙都掉光了,咧着一张没牙的嘴笑得看不见眼,“你们小夫妻就是这样,半天没见就想的慌。”
英莲没想到老妇这样说,给闹了个大红脸。
施益丰慌忙解释,“太奶你别瞎说,这是我妹妹。”
董太奶继续笑,“老婆子我懂,你别看我现在这样,我年轻的时候也俊俏,我家那口子也喊我妹妹。”
周遭几个老妇也都帮着腔。
槐县地处偏僻,民风开放,不比大城镇有那么多男女大防。
女子可以下田种地,也可去做生意。
男子遭海难丧生,靠女子撑起一个家的不少,是以开玩笑时,都没什么忌讳。
施益丰辩白了几句,几个老妇压根不听,反而说得更起劲儿了。
英莲早就臊得扭头走了。
董太奶还抓着施益丰的手给他支招,“你家小媳妇儿面皮薄,你就得面皮厚一点,尽管缠着她。她嘴上恼你,心里可是欢喜着呢。”
“太奶,你……”施益丰脸颊发烫,只想早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快步追上英莲,却又不知该解释什么。想道歉吧,方才的话也不是他说的。
大中午的一路上都没见到人,巷陌中只有他们两个的脚步声。
这些日子,两人一同行走的遭数也多,却从来没有哪次像今天这般羞窘。
英莲也不是生气,就是羞到不知如何开口,一颗心跳得厉害,只能疾步快走。
两人就这么别别扭扭地回到了甄家。
远远瞧见封氏在门口张望着等他们。
进了屋封氏也没发现两个小的有什么不对,招呼他们净手吃饭。
施益丰出门前就炒好了卤子,也切好了面条晾在案板上。
下面的功夫切两根黄瓜,用香醋、酱油拌了,再滴几滴麻油。
面下好后,将热好了的卤子一浇,就是香香的一碗卤面。
两人都埋头往口中扒面,封氏只以为他们是饿得很了。
“别光顾着吃面,这黄瓜是小五娘刚从地里摘的,新鲜的紧。吃不完泡到下午就不好吃了。”
英莲与施益丰听了封氏的话都去夹菜,筷子却碰到了一起,又赶忙缩了回来。
封氏这才察觉到有几分异样。
想到英莲年纪渐长,也到了议婚的年纪。
原先甄、严两家虽未说定,却也都是心照不宣的。
现在这种情况,英莲与严琼若自然是没可能了。
便是施益丰,也怕人家家嫌弃。
严琼若有大好的前程,施益丰未必就比他差了什么。
施益丰为甄家做到了这个份上,是为了什么,封氏和甄士隐又如何不懂。正因为这样,他们才不能害人家。
一时想着还不如一开始就别考虑严家,趁着富贵早早择个入赘的人选来,也不至于到现今这般。
一时又想着便是找到了肯入赘的,看的也是甄家的家世,他们现在是流放的犯人,那入赘的怕是早跑了。
这边两个小狼吞虎咽、无知无觉地扒尽了碗中的面条。
那边封氏只吃了少半碗,想到英莲日后的着落,说什么也咽不下去了。
至晚间,甄士隐才在方家下人的护送下回到家中。
一扫出门时的丧气,看起来红光满面。
“若儿来信了,说了此次春闱的事,还给咱们捎了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