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寒,周尧便这般病倒于林州。
“陛下该饮药了。”
周尧艰难地睁开眼,丝毫没有动的意思,沉默了良久,问道:“孙家之事可曾有下落?”
玄一正色回道:“回陛下,孙家通过鲁国公府,暗地里与镇远侯有来往,但并无实据,证明孙家支持镇远侯豢养私兵。”
周尧坐起来,抬手端过黑黢黢的药汤,眉头也不曾皱,一饮而尽。
她抬手接过玄一递过来的清水,漱了漱口继续问:“镇远侯可有下落?”
“润叶卫发现镇远侯前往兴州的踪迹,但被他国暗卫掩护,不曾将他就地诛杀。”
周尧对于这个结果也是意料之中,并没有多纠结,掀开被子道:“今日奏折可来了?叫人送来。”
玄一神色无奈,见她态度强硬,只得蹲下身替她穿鞋道:“陛下,您圣体未愈……”
周尧叹了一声,扶着他道:“镇远侯已然回到兴州,不日之后,怕是有一场大战,在这之前,朕需要尽早处理好这几日的奏折,知已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玄一见劝解无果,拿过一件大氅替她披上,抬手替她研墨道:“如今边境已安,匈奴大败,横河关安定一方,几个游牧民族也都不再敢挑衅,眼前不过是反贼镇远侯的乌合之众,您还这般劳心劳神。”
他熟稔地添水,轻叹一声:“郎中嘱咐过,您得静养。”
周尧拢了拢大氅,正准备说话,玄五抱着一堆奏折走进来。
她抬起手拿过一本展开,声音沙哑道:“朕的病可以拖一拖,战场上的战机不可,往往瞬间变化。”
她如何不想休息,但此刻正是紧要关头,她压根不敢懈怠。
不光镇远侯一众牵扯着她的思绪,大旱之事,她也不敢懈怠,若是颗粒无收,当地百姓如何安抚,怎样调粮赈灾?
孙家,鲁国公牵扯众多,拥护镇远侯幕后之人,可曾全部露出水面?
打蛇便要打死,这大晟的朝堂是该趁此机遇肃清。
静默良久,周尧抬手蘸墨,写下批阅建议,合上奏折才问道:“归舟他们可有进展?”
玄一低垂着头道:“公子他们在嘉荫县颇受欢迎,不仅肃清吏治,还帮助当地百姓耕种,修建房屋。”
周尧闻言缓缓一笑:“既然他们在嘉荫县这般作为,倒也无需催促他们。”
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施展拳脚,为国为民,远比困在那深宫好很多。
玄一诧异了一下,也没有说什么,点头应是。
周尧一言不发地将奏折处理过半,端起温水抿了一口:“如今宋岩可到嘉州?”
玄一神色一怔,点头回道:“正是,宋大人已经领兵到达嘉州,此刻正在嘉州城。”
周尧轻嗯了一声,将杯子之中的水饮尽,吩咐道:“去叫酒楼做几道清淡菜。”
玄一原本正给她整理奏折,见她开口想吃东西,眼底闪过一抹欣喜:“是!”
说着直接走最近的路程,翻窗而下。
周尧心里一惊,随后淡淡一笑,玄一这性子够急的。
还不待她批阅完手中的奏折,玄一直接推门而进,身旁还跟着一位伙计。
伙计手里提着食盒,脸上却带着惊色。
面前这个面无表情的男人,直接将刚出炉的饭菜买了,顺便连拉带提的,将他带到这客房面前。
伙计抬手抹去额间的薄汗,哂笑几声,强扯笑意,将饭菜放在桌子上道:“您慢用!”
侧头不经意间的瞥到旁边,女子头发散披,一头青丝如瀑,峨眉淡扫,面上不施粉黛,眉宇间透露出一丝傲然自信。
他不禁顿足多看了两眼,感到失仪,连忙别过头,慌乱地离去。
玄一眼底闪过一抹寒意,随着门关上,转瞬之间便消失不见。
周尧将手里的奏折丢在一旁,缓缓起身道:“秋猎的队伍已到何处?”
玄一将碗筷放好,低着头道:“已到绵州。”
绵州在已在北部,若是按照进度,再穿越两州,便可到达般若围场。
周尧坐下喝了一口汤,忧心询问道:“君后可一切安好?”
如今肚子已大,行动不便,而路途遥远,甚是劳累。
玄一立在一旁侍奉回道:“君后一行安然无恙。”
周尧松了一口气,轻叹一声:“如此便好,还是趁早解决镇远侯一事,早日赶回般若围场。”
傍晚,连日的雨可算是停下,最后的太阳在大地留下余晖。
周尧处理完政务,立在窗前,抬手接住余晖,指尖传来暖意。
她叹了一声,玄一被她遣去知州府,赵霞光传来翁知州的重要消息。
她兀自走下楼梯,出了客栈,这些时日可算是闷坏了她。
沿着河道走,一头青丝用木簪浅浅绾起,凉风吹在身上,衣袂翻飞。
林州的河道与京都不一般,两旁都种着杨柳,余晖洒落在泛黄的柳叶上,与远处的青山,近处的流水人家相互映衬。
她神色平淡,呢喃道:“清凉亭上几株柳,霜夜凉风下夕阳。”
静默了片刻,勾起嘴角,淡然而笑:“依旧明年二三月,小金山上看鹅黄。”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朗的嗓音:“前句萧瑟悲凉。后句春暖花开,否极泰来。”
来人的声音更近了一些:“待到明年二三月,池上依旧柳依依。”
周尧闻言挑了挑眉,身姿一动未动,目光落在流水之上,片刻才淡笑一声:“你怎的来了?”
她侧眸望去,宋岩穿着一袭老竹色衣袍,原本白皙的脸庞黑了些许,俊美的五官看起来分外硬朗。
他拱手浅笑,一双黑眸流转着捉摸不透的幽光,嗓音之中带着几分笑意:“您的话语之中,颇有几分嫌弃臣的意思?”
周尧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啧,还能活着回来?”
她抬手将碎发别入耳后,侧眸不着痕迹地打量他,见他毫发无损,嘴角上扬:“听闻苏珏与你甚是交好,他有龙阳之好,还以为你被苏珏凌辱了呢。”
宋岩闻言,眼底灼热,嘴角微扬,宛如春风拂面:“陛下便是这般盼着臣吗?”
周尧撇了撇嘴,冷哼一声道:“你连夜而来?”
林州虽与嘉州毗邻,两城之间还是有一段距离。
宋岩垂下眼眸,不答反问道:“您一路而来,可曾洞察出,地方官员的盘根错节?”
周尧面色如常,淡淡望着被风吹起的杨柳枝,声音平淡:“或许你也知道,我接下来会做的事。”
宋岩沉默许久不答,一双洞悉一切的眼眸里,藏着几分深意。
“臣知,世家大族该撼动了。”
他抿了抿唇,望着她神色,眉目之中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冷漠与疏离。
许久,周尧忍不住叹了一声,语气之中颇为无奈:“宋岩,你可知,宋家……”
“臣知。您所图绝非拘泥于大晟,这天下是您的,您不必因臣的存在,而阻扰您前进的步伐。”
宋家如今在京都鼎盛,即使失去二叔那一支,宋家却丝毫不曾撼动,在任何一位帝王的眼中,都是眼中钉肉中刺,陛下却还是扶持他位列尚书。
周尧抬手抓起他的手,目光与他对视:“宋岩……”
他犹豫了一下,手颤抖的抓住她的手,声音藏着汹涌的情绪:“臣知陛下所想,所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本是上天入地的龙啊……
“好。”
周尧踮起脚尖,闭上眼,吻了上去。
开弓没有回头箭!
世家大族,宋岩,她都要。
多年之后,周尧想起这日,不禁都感叹自已的莽撞,却常常庆幸今日的莽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