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导不再说话,只是表情复杂地看着姜小彩,过了半晌又说,“不过,我可以帮你。”她转而又换了一种抱怨的语气凝眉说道,“怎么这种事都会让我遇见,之前几次也是我,我已经遇到过很多次这种事情了,都是因为胡导。可能是因为我有过类似的经历,所以上天就给了我这个使命吧。”
姜小彩听到夏导可以帮自已,虽然不知道自已遇见了什么问题,但是眼睛里突然有了光亮。
“但是,我只能帮一个人,她也是跟你一样的情况。”夏导指坐在不远处的同学B,“她的导师也是我同办公室的,李导,李导的作风跟胡导一样,平时上课还好,每到毕业季,一写论文,就这样对毕业生。这两导师还真是有问题,沈从文的《八骏图》难道写得都是真的?他俩伤害过的学生就都到了我这,我看到了,怎么能见死不救!”
姜小彩瞬间感觉面前的夏导形象顿时又高大了起来,没想到夏导还是这样的见义勇为,她暗地里一定也帮助了很多人吧。
“不过,我只能救一个,你们两个里,我只能救一个。”夏导一直看着姜小彩,姜小彩心里则觉得很奇怪,什么叫要救只能救一个,那另一个呢?
“我选择救她,不救你,不是因为你不好,而是我平时太忙了,我既要上课又要搞研究,而且我自已也有家庭有孩子。”坐在姜小彩身旁的夏导观察着姜小彩的细微表情,她感情真挚地说着拒绝的话。
姜小彩眼中的那束亮光应声啪地熄灭了,说到这里,她才知道原来自已是被决定要抛弃的那一个。
夏导决定不救她,那为什么还要如此高调地郑重其事地通知一下姜小彩呢?是在继胡导之后宣布二次判决吗?
“确实不是因为你不好,而是我太忙了,两个实在是兼顾不过来。”夏导加重了语气,继续解释道,姜小彩感受到她的语气里没有丝毫抱歉,却有一丝丝理直气壮不断地从她的理由里渗透出来。
夏导说完,好像很期待姜小彩说些什么。但是,姜小彩这个人已经更加僵住了,如果被胡导当众羞辱是四肢和头脑一块儿僵硬不能动了,而此时的僵住则是连同心脏一起都被冰封般的冻住了,有一种巨大的带有压迫性的委屈和无助感瞬间包裹住了姜小彩。
姜小彩不知道自已当时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但是委屈、无助里一定也有一股强烈的愤怒感——你为什么不帮我?我知道忙只是一个万能的搪塞别人的借口,只是不值得不重要罢了。而且,你既然选择不帮我,为什么还要这么清楚地当面告诉我呢?
姜小彩没有问出这些一直困扰着自已的问题,只是默默地压制住了自已内心越演越烈的愤怒。
她想要快点离开这间教室,夏导说的这些话仿佛是一双不断向她聚拢过来的大手,想要不断地挤压她的空间,连同她肺里所剩无几的氧气也要完全挤压出来。
“跟你说实话吧,其实我一直在做一个实验,我想证明没有被救的那个人往往以后会比被救的人发展得更好。根据我的经验,一定是这样的,因为我就是这样的,我曾经就是被抛弃的那一个。我想证实它,前面的几个都失败了。竟然还有人很多年之后写邮件骂我,说胡导其实对她们的影响并不大,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胡导说的某些话是实话,是在被粉饰的世界里,没有人能直接对她们明说的话,她们自已确实是存在这样的缺点。说是我,却是我害了她们。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竟然说是我害了她们,我只是没有救她们罢了,并没有对她们的人生产生任何影响。”
多年之后,姜小彩才明白,夏导并不是想证实“没有被救的人往往以后会比被救的人发展得更好”。当年的她就是被抛弃的那一个,当时也没有人帮她,她靠着自已对导师的憎恨、对命运不公的反抗,一步步成长,最终成为了海城大学的教授。
但实际上,她只是想证伪这个命题,以此来证明自已的这条道路并不具有可复制性,她自已就是独一无二的唯一成功的那个存在。
不得不承认夏导很励志,也很成功。
但被仇恨喂养长大的恶之花,这恶之花虽散发着成功的味道,彰显着绚丽迷人的色彩,却也在土壤深处暗自发散着不为人知的毒液,毒害她周围的一切生物。
“而且,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放弃你吗?你触到了我的逆鳞,你欺骗了我。我前男友就曾经欺骗过我,他一直在欺骗我,后来被我发现了。我最讨厌别人欺骗我了,你这点确实很令人讨厌。”
姜小彩更是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已怎么就触到了她的逆鳞,欺骗她了呢?
“但是我们又很像,你和当年的我性格很像,按道理,我应该救你的啊,是不是我潜意识里是讨厌我自已的呢?”夏导又自言自语,垂眸不看任何人,语速放缓了些,像是在思考。
“你没有发现你发我的邮件,作为人生规划导师的我就从来没有回复过吗?我都是在课堂上一带而过地回答你的问题。其实我一直在等你向我道歉……你跟我道歉,我还是可以帮你的……但是我的心理咨询师跟我说其实我并不是想让你道歉,而是想让另外一个人跟我道歉……”夏导又回到了自言自语的状态,说的很小声,但因为离得很近,姜小彩听得很清楚。
姜小彩觉得这一切都好梦幻,夏导说着说着,就好像旁边的姜小彩已经不存在了一般,开始自说自话起来。
姜小彩听不懂她的自说自话,夏导一阵疯狂输出之后,仿佛才想起身旁还有姜小彩这么个人存在。
“还有,你每次的邮件为什么都用一个冒号加一个右括号呢?我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还特意问了我闺蜜才搞明白。你用这样一个符号,是在彰显自已很厉害,很与众不同吗?你直接用邮箱自带的笑脸表情不行嘛!”
姜小彩心里很害怕,她是踩到了世界的什么bug了吗?怎么这一切让她都感觉如此陌生、如此诡异呢?
一个简易版表情包引发的血案?
:)
至于吗?!
夏导教育她们不吃“嗟来之食”,称赞《礼记》里那个不吃“嗟来之食”的饿汉有骨气有尊严,贬斥黔敖侮辱性的施舍和假仁假义。但是为什么此刻她给姜小彩一种“想要让我帮你吗?那就跪下来求我吧”的感觉呢?
这“嗟来之食”姜小彩是一点儿也不想吃。
多年之后的某一天,姜小彩才明白过来,夏导所说的欺骗原来只是她在一次期中论文的封面上标注的提交日期与实际提交日期不符。另外根据另一个已经离开海城大学的老师提供的信息所知,原来夏导每年都会玩这个“拯救和抛弃”的游戏,拯救一个抛弃一个,非要二选一。
胡导和夏导简直是一对联合绞杀CP,一个是明目张胆地扼杀,一个是打着拯救的旗号暗地里“随机”杀死一个不顺眼的。一个先杀一遍,另外一个看没死透就接着再杀一遍,杀人的手法各有千秋,但都是杀人不见血般的存在。
姜小彩掉进了两场恶意的游戏里,这两场游戏均是由高级人类灵魂工程师所发起,讽刺的是,这游戏是用来绞杀她的灵魂的。
姜小彩离开教室之后,觉得有太多的信息涌入自已的脑海中,自已又没有办法处理。夏导跟她说了很多话,但是这话又不像是说给她听的,姜小彩的直觉告诉她这很奇怪,奇怪极了,但又说不出具体哪里奇怪。
所有的信息缠绕在一起,像一张密密的网一样将她束缚住,她拼命挣扎也无法摆脱,而那句“我选择救她,不救你”更像是一条勒在她脖颈上的沉重枷锁。网和枷锁都越收越紧,让她窒息。
她觉得这世界,这一切,从未如此陌生,如此难以理解。
她的四周像是迅速被笼罩了一团团厚厚的迷雾,这迷雾黏腻冰冷潮湿,也让她看不清自已身处何处。
“一件真实事情,这个自命为医治人类灵魂的医生,的确已害了一点儿很蹊跷的病。这病离开海,不易痊愈的,应当用海来治疗。”
“暑期学校按期开了学。在校长欢迎宴席上,他似庄似谐把远道来此讲学的称为`千里马`。一则是人人皆赫赫大名,二则是不怕路远。假若我们全是千里马,我们现在的住处,便应当称为`马房`了!……我以为几个人所住的房子,应当称为`天然疗养院`,才能名实相副。你信不信,这里的人,从医学观点看来,皆好像有一点病。(在这里我真有个医生资格!)”
————沈从文《八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