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二姐一家三口来了,中午二姐、姐夫做了一大桌子菜,一家人热热闹闹吃过节饭,二姐收拾完,姐夫骑着爸爸送他的摩托车带着老婆孩子去逛街,父亲和她各自回房午休。下午四点多,二姐一家拎着大包小包回来,仍旧是二姐、姐夫做饭,吃完饭一家人坐在客厅聊天。
姐夫的工厂主要做铜加工,他所在的是电镀车间,效益还可以。二姐在棉纺厂,80年招工考试,十八岁的二姐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去,做纺纱工,因为工作努力,在技术竞赛中屡创佳绩。出类拔萃的工作成绩加上高中毕业,很快被厂团委看中,领导找她谈话,动员她入党,准备提拔她去厂团委做干部,被她当场拒绝,说劳动光荣,她要一辈子做劳动人民,和劳动人民在一起。回家说起来,还愤愤不平地说工人们都在说厂里干部的坏话,她才不要做干部,站到她工友们的对立面,剥削工人。她那时读四年级,之所以对这事儿留下深刻印象,是因为那是二姐第一次和父亲之间爆发冲突。父亲说当干部就要剥削工人,那你的爸爸妈妈不都成了剥削阶级?你爱你的工人朋友,为她们所遭受的苦难而不平,但她们所遭受的苦难并不会因为你和她们在一起就减少,你这样做除了让自已遭受苦难没有别的,反而是你当了干部才有能力帮助他们。可二姐认为去当干部就意味着对她工友们的背叛。就这样,二姐做了十三年的纺纱工,交了很多工人朋友,结识了很多工人姐妹,长年的三班倒,加上超负荷的劳动,严重损害了她的健康,更重要摧毁了她的精神,她现在和她那些工友朋友们一样,除了日复一日的牢骚抱怨,只有无奈的忍耐。前些年厂里效益好,她还挺有劳动人民的自豪感,这两年厂里效益越来越差,她的工友们家里有门路的调去其他单位、其他岗位,家里条件好的索性就辞职,她虽然没有明说,但隐隐约约怨怪父亲,当年有能力的时候坚持所谓的原则不安排她到自已单位,现在父亲就算是想安排也已经不能够,只能对他们一家做一些经济上的补助。她记得,曾经在二姐影影绰绰怨怪父母的时候,读高中的她说过,抚养教育儿女是父母的责任,父母对儿女也只有抚养教育的责任。当时二姐说:“你记着你今天说过的话。”她始终记得,她的记心一向好,记这些事好像尤其好。她不止记得,还替二姐复盘,以为因为同情别人而让自已身陷泥淖,非常蠢;不依靠自已努力积极改变境况,而是活在没完没了对社会、对他人的怨责和不切实际的指望中,更蠢。此时她只能一边听二姐祥林嫂式的抱怨,一边表达深切而无意义的同情,同时在深心里警惕自已,一定要引以为戒。
姐夫骑着摩托车带着老婆孩子拎着大包小包走了,父女俩半天无话,看父亲低头沉默着,她有点儿心疼。
回房拿来从朱师兄那儿借来的那本《【游园惊梦】唱词精解》,说特别好,没想到昆曲的唱词这么美,既有宋词的大雅,也有元曲的大俗。这话题果然让父亲来了兴致,接过书,说:“你当我为啥那么喜欢京剧和昆曲呢?除了唱腔、音韵,最重要就为这唱词。你去把《西厢记》和《四郎探母》那两套磁带的封皮找来看看,唱词也是非常美的。”于是父亲拿着书看,她拿着磁带封皮看,一边看一边赞。父亲说:“你刚才说,这唱词既有宋词的大雅,又有元曲的大俗,算是说对了,昆曲是所有戏剧之祖,京剧、黄梅戏、越剧、沪剧……,所有这些都是从昆曲来的,而昆曲起源在元朝,它在唱词上继承的是宋词,和元曲一样是从阳春白雪走向下里巴人。”她连说:“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
父亲问:“你说你那个师兄家里很穷,他还有这雅兴呢?”
她说:“我也很奇怪,朱师兄人品气质完全不像农村出来的,很淡泊、很豁达,又很细致,温文尔雅的。他说家里很穷,但他买了不少藏书,还都是精装版的,爱惜得不得了,每一本都保存的像新的一样。我以为他买来做装饰的,结果一问,他全看过,说的头头是道。比如这本,他是真心喜欢啊。我还借了他一本《三十六计》,没带回来,这本是特意带回来给你看的。我想你肯定喜欢。”
当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父亲又用他那双充满忧虑和期望的大眼睛凝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