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聊天时说的兰州话,和他们跟她说的兰州话,好像是不一样的,他们跟她说的应该是兰州普通话,和普通话只有音调和发音部位的差异,很容易听懂,当他们聊天时,开始她只能听个似懂非懂。
因为她从不搭腔,只坐在桌边默默看书,慢慢地到操作间来找杨师傅和王师傅聊天的师傅们,聊起天来都当她是透明人,越来越肆无忌惮,甚至耸人听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听他们聊的好像都是生产区外面,干部们相互之间争名夺利,或者串通一气侵占、损害厂里或者工人利益的事,随着她地道兰州话听力水平的提高,她越听越心惊。让她最吃惊的还是他们所有人都爱说的那句口头禅:“唉,我们么,天生就是吃苦的命!”她想起大二时曾经和春子交换,在一本《中篇小说选刊》上读到方方的小说《风景》,当时大为震惊,问父亲:“这小说里的故事是作者杜撰的吧,不会是真的吧?”父亲当时满脸痛苦和心疼,闪烁着眼光,吞吞吐吐地说:“你现在读大学了,很快进入社会,慢慢地会了解。文学作品是生活的提炼,恐怕她的故事是有原型的。社会是很复杂的,你现在看到的可能是光明的那一面,也许真的有人像这小说里写的,生活在地狱里。”
那天中午,她换了衣服出去吃饭,想想没去食堂打饭,又去分厂对面的小卖店买饼和榨菜,算了算自已的工资,每个月108块,平均每天三块五毛,今天还要买一大瓶桔子罐头,得有几天不能吃火腿肠。尽管她有钱,毕业离校前所有的存款都从校门口的农业银行取出来带在身上,但不得量入为出嘛。
对了,上星期二下午她进车间前,邱会计喊她去领工资,金额和爸爸估计的一模一样,本地区本科毕业生国家最低一级干部工资——108块。那天爸爸建议每个月依旧像读大学时一样,给她补贴100块,被她骄傲地拒绝了,她要自食其力。
拿着饼、榨菜和桔子罐头进厂门,碰到穿着白大褂的防疫室的姜大姐,姜大姐操着满口好听的四川话问她:“你怎么没去食堂打饭?又吃饼子榨菜?”她扬扬手里的罐头瓶,说:“没事,我还有桔子罐头。”姜大姐说:“昨天我值班,有个男孩子上山来找你,找到了分厂,我们告诉他你休息,不在山上,让他改天再来。”她愣了一下,那会是谁?姜大姐看着她茫然的神色,继续说:“那男孩子大概一米七五,眼睛很大,脸上长很多青春痘,说是你同学。”她这才“哦”了一声,心想“得亏我去找春子了。”然后谢过姜大姐,说:“没事,谢谢您!我知道是谁了,确实是我同学,他分在中川机场。”
吃完饭,拿着空罐头瓶洗干净带进车间。杨师傅不在操作间。她掂了掂,暖瓶里没多少水了,拿起暖瓶去打水。提着暖瓶再回到操作间,杨师傅回来了,问她:“这么快就来了,中午吃啥饭?”听她说吃榨菜和大饼,嚷了句:“这怎么行呢?你爸爸妈妈要知道你整天就吃这饭心疼死了。”她学着他的样子说:“这有啥不行?我们么,天生就是吃苦的命。”杨师傅咧嘴笑了一下,笑得不好看,很勉强。她安慰说:“我还买了一大瓶桔子罐头吃呢,你看,这不,又有杯子喝水了。”
杨师傅下班走之前,撩开门帘回头嘱咐她:“那花,你下班带回宿舍去吧!明天我再给你摘新的。”然后不容她说什么,松开帘子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