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里铺着木质地板,坐人的地方,还加铺了一层竹席。竹席之上,则是几厘米高的软垫。
唐静不习惯跪坐。和上次在禅房一样,歪着身体坐。
刚理好衣裳,余光看到大臣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
既然都嫌弃了,不妨就让你更膈应一点。
唐静把摆着宝贝的托盘放到旁边的地板上。然后直起身,撑着桌子,把摆在皇帝面前的一盘瓜果,连同盘子,一起拨到了自已面前。
在诧异和嫌弃的目光中,左手护食似地圈着盘子,右手拿起一片香瓜,塞进嘴里,毫无礼仪形象地边嚼边道:“什么话,说吧。”
“为何烦躁?”皇帝问。
怎么就揪着不放了呢?唐静气恼。我真没有说你是苍蝇的意思。虽然,你确实很烦人。
“和大哥吵架了。”唐静道。
“为何?”皇帝问。
“大哥不想我去惠安。他嫌杜若玹比我大二十岁,长女都快出嫁了,不想我嫁给他做继室。”
一想到这事,嘴里的香瓜都不香了。
皇帝不说话。
大臣更不想开口。
安静了一会后,皇亲国戚斟酌着道:“男儿立世,重要的是德行才学。至于年岁,或可宽容。”
什么意思?年纪不重要?唐静转头打量他。
或许,这是个好机会?
唐静脑子一转,问:“照你的意思,年纪不重要了?”
皇亲国戚微笑。算是默认了。
“如此,你也会考虑,将你的女儿,嫁给和你一般年纪的男子了?”
皇亲国戚愣住。
“你说年岁不重要,那么,你二十岁的时候,愿意娶四十岁,德行完美的寡居公主吗?”唐静问。
皇亲国戚还没回答,他对面的大臣先坐不住了。
“这,这怎么能混为一谈?”
“怎么?皇室公主,配不上你?”唐静立刻转头看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大臣立马否认。
“你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你不嫌弃她是公主,但你嫌她年老,还嫁过人。
哪怕勉强娶了她,夜深人静,午夜梦回时,你也会嫌弃她身上有两股,怎么遮都遮不住的味道。一股别的男人留下的味道,还有一股,衰老的味道。
她脸上的每一条皱纹,头上的每一根白发,都在提醒你,你曾因为权势,地位,软过膝盖,弯过脊梁。
你今日得来的一切,即便全是你的辛苦努力,也都带着上门女婿的余韵。”唐静道。
“你……”大臣气得握紧拳头。
“怎么,你不是也认为,品行,能力,家世,更重要吗?”唐静问。
大臣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和他的头发一样,黑一根,白一根。
“我大哥有错吗?杜若玹比我大二十岁。如果我嫁给了他,二十年后,当我到他现在的年纪,我可能就要守寡,或者守活寡。
我还要面对和我差不多大年纪的继子继女,我的日子,能好过到哪里去?如果改嫁,是不是又会出现一大堆新问题?大哥他心疼我,为我考虑,他有错吗?”
“是你自已要嫁给杜若玹的。为了他,你甚至不惜当街戏耍杨小侯爷,让武定侯府成为全城笑柄,不是吗?”大臣反问。
皇亲国戚吸了口气,露出一个诧异的表情。
“你说错了。我拒绝杨嘉,不是为了杜若玹。即便没有杜若玹,我也不会选杨嘉。你实在不必为了维护侯府,牵扯无辜。”唐静道。
“难道,在你眼里,杨小侯爷,还不如一介商户吗?”大臣问。
“你这话问得。如果我回答了你,哪怕说杨小侯爷一个不好,便是又将杜若玹架上了火堆。你说话总带这么多陷阱,你不累吗?”
唐静这回是真的嫌弃他了。说徐升,还可以忍,说杜若玹,那就忍不了了。
她瞥了大臣一眼,道:“你不会是刑狱官,或者御史吧?”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大臣咬牙。
“含沙射影。”唐静道。
“你!”大臣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
“别生气嘛。宰相肚里能撑船。你一个穿紫袍的,头发都白了的,半截身子入土了的,怎么还跟个小姑娘一般见识呢。”唐静笑道。
大臣沉着脸,胸口不住起伏。唐静在骂他,骂得很尖锐,很难听。可皇帝面前,他不能发火。
“我拒绝杨嘉,恰好是因为他太年轻了。”
唐静放过他,捏了片果肉,丢进嘴里,道:“我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人。上半辈子,因为无人可依,受尽冷眼磋磨。下半辈子,我想找个能让我依靠,让我活得舒心些的人。”
“杨嘉不能吗?”大臣怒问。
“不管我的生父是谁,我母亲的身份,都是改不了的。即便,杨嘉愿意明媒正娶,杨府的其他亲眷,依然会看低我。
但我又认为,向那些因为我的出身而看低我的人,证明我能配得上杨嘉,纯属浪费时间。长此以往,亲戚关系,还有我的名声,都会越来越差。”
大臣轻轻“哼”了一声。好像在说:你还算有自知之明。
唐静没理他,继续把话说完:“杨嘉太年轻了,他的肩膀扛不住这样的压力。而他每退让一次,我就会心寒一分。裂痕越来越大后,同床异梦,几乎注定。”
她掏出手帕擦了擦手,道:“事情并非不可解决。但我不喜欢杨嘉。我不想,也不愿意为他费心费力,陪他长大,和他携手共进,同扛风雨,等他独当一面。
我只想找个能给我依靠,为我遮风挡雨,让我远离是非的人。
我不求大富大贵,只求能吃饱了睡,睡饱了吃,能晒晒太阳,伸伸懒腰,翻翻肚皮。
杜若玹的身份,年纪,能力,都符合我的要求。他是我最好的选择。”
她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漱完口,转头看向大臣:“所以,那日在街上,无论是谁,我都会拒绝。你实在不必为此迁怒。”
大臣偏过脸。
唐静起身走到栏杆边,朝湖面探出半个身子,让风吹上她的脸颊。
这水榭,分明通透,可她却觉得无比压抑。
“我知道,在你们这些穿紫袍的人眼里,我这样出身的女子,即便有父亲,也配不上杨嘉。
别说不曾见过我的武定侯。便是你,也不会同意你的儿子,娶我为妻。
你心里清楚,我嫁杜若玹,才是有自知之明,是门当户对。你不甘心的是,高门贵胄,输给了布衣商户,这不符合你眼中的尊卑贵贱。”
门当户对,是几千年中华文化传承下来,到现在依然被普遍接受的一条婚姻准则。
因为除了被人诟病的阶级和贫富之外,其背后还藏着三观,成长环境,共同语言等,更生活,更细致的东西。
唐静是个现代人,她的骨子里刻着平等,自由。
可人是社会性的。她来到了这个世界,要在这里生活,那就不得正视这里的三观。
她没有那么强大的理想,魄力,说我要人人平等,我要改变世界。
她只想好好活着。如果可以,还想更舒心地活着。否则,她只能将自已圈进一座孤岛,做一个孤家寡人。
身后,那个大臣像是下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突然沉声道:“我认你做义女,替你更改身份。如此,便无人敢轻慢你。”
这话什么意思?那么嫌弃她的一个人,竟然认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