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静走到他身旁,毫不客气道:“请你不要侮辱我。”
大臣侧身仰头,看着唐静,急道:“侮辱?某忝居尚书之位,认你为义女,是侮辱你?”
唐静看着他的眼睛:“你弄错了一件事情。是我先放弃了我原本的身份,才遇到了杜若玹。我如果真的在乎身份,你觉得,我真的没有本事,在那座府里立足吗?
侯夫人,国公夫人,皇子妃,是什么高攀不上的存在吗?谁还不是个紫袍?”
尚书大人眼角微抽。
唐静继续看向湖面:“父亲就是父亲,与他是尚书,还是乞丐,没有关系。父亲的责任义务,及其爱子之心,并不以其身份贵贱决定。
难道说,一个男人,只是个普通的农夫,他就不配做父亲?一个男人,官居高位,就配做父亲?”
“此言,有理。”皇亲国戚评价道。
唐静走回位子上坐下,又拿起一块香瓜,边吃边道:“在我心里,我娘作为一个母亲,她做到了她所能做的全部。不管她是什么身份,我都认她。
令我抬不起头的,反而是我那个自私虚伪的父亲。”
说到这里,唐静朝尚书大人露出一个鄙夷的眼神:“我并不想嫁进高门,更不会嫁一个因为我改了身份,才接纳我的高门。
而且,我从不认为,我娘是个娼妓,是件多可耻的事情。但你显然这么觉得。我如果认了你,便是背弃了我自已。这就是侮辱。
让我更恼火的是,你这样身份的人,竟然心安理得地,瞧不起娼妓。”
尚书大人明显是被唐静的目光刺激到了。他豁然起身,道:“我为何不能心安理得?我有何错?”
“你竟连自已有没有错都不知道?”唐静嘲弄地看着他,“你这身紫袍是怎么来的?国朝要亡了吗?”
“你!你把话说清楚。”尚书大人再次被气红了脸。他连礼仪都顾不上了,指着唐静喝道。
“说清楚就是:我娘,为什么会成为娼妓?”唐静看着他的眼睛。
“我都不认识你娘,我如何知道?”尚书大人立刻回答。
“有话好好说,好好说。”皇亲国戚连忙起身劝。
唐静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面无表情的皇帝一眼,深吸两口气,放缓口气:“那好,我问你,郢都城里的娼妓,都是哪些来源?”
“获罪的,买卖的,还有,”尚书大人顿了一下,眼睛落到唐静身上,“自愿的。”
唐静知道,他是想到了,她那天在万福寺,说要做唐夫人的远大理想。
“那就一个一个来。先说获罪的。一个人,得犯了什么样的罪,家中女眷,才会被充作官妓?”
唐静自问自答:“不管是什么罪,其根本必然是,使朝廷,或者百姓,蒙受了极大损失,我说的对不对?”
尚书大人没反驳。
“犯下这样的大罪,必定不是一日两日。也就是说,早有征兆。那么,同朝为官,你有尽到劝阻之责吗?
若你能及时劝说,或者及时制止,朝廷的损失会不会小一点?他家的女眷,会不会逃过一劫?
难道,你能做的,只有去青楼里,买那个以前喊你叔伯的小姑娘,一夜的清白?”
水榭里安静得可以听见,尚书大人明显急促的呼吸声。
“其二,买卖的。买卖,无非两种,自愿的,被迫的。
隔壁老王沉迷赌博,输得倾家荡产,卖儿卖女。若是普通邻居,骂几句,叹几句,也就过去了。
你呢?你也这么想吗?他为何会染上赌瘾,不事生产,是屡教不改,还是教化不够?你食君之禄,是否该为这样的民风,做一点努力?”
尚书大人垂头。
唐静咽了口唾沫,道:“隔壁老王媳妇病得起不了身,老王为了买药,只能把女儿卖了。你高官厚禄,锦衣玉食,百姓却吃不饱饭,看不起病,你不羞愧吗?”
尚书大人的脸色阵阵发白,脸颊不住抽动。
“是,你是不认识我娘。但我娘为娼的时候,你已经做官了。你是怎么心安理得地说,她的遭遇,与你无关的?
你穿着这身紫袍,难道就是为了告诉皇帝陛下,他在他的子民眼里,就是只苍蝇?你知道,什么是君忧臣劳,君辱臣死吗?”
尚书大人再忍不住,“噗通”一声,朝皇帝跪下,伏到地上。
另一边,皇亲国戚也跟着跪下伏倒。
皇帝静坐着没有动,也没开口,让他们起来。
“至于自愿的。”
唐静看向皇帝身边的公公,问:“您贵姓?”
公公没想到,这里边还有他的事,愣了一下,才朝唐静拱手答道:“奴婢贱名余成。”
“余公公。冒犯了。敢问,您是何时,因何事进宫的?”唐静问。
“十岁那年,家中实在是吃不起饭了。”余成回答。
“你如今,应该已经是整个皇宫权力最大的宦官了。请问,如果有得选,下辈子,你还想做宦官吗?”唐静问。
余成愣住。站在他的角度,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如果回答想,就是失了做男人的志气。如果回答不想,可能会被怀疑他对皇帝的忠心。
“你更加希望的,还是可以像他们一样,堂堂正正地站在朝堂上,报效朝廷,报效陛下吧?”唐静给了他一个台阶。
“这是自然。”余成忙道。
“所以啊,这天下没有几个父母,在教育子女的时候,会跟他们说,你将来要做皇宫里最大的宦官,或者,你要做都城里最受欢迎的花魁。
没有几个家境殷实的男女,自小便立志,要做宦官和娼妓。如果有,那也定然是世道混乱,教化鄙薄。
至少,我读的书告诉我:人,都是有自尊,有骨气的。只要可以站着生,没人愿意跪着活。”
余成,轻轻呼出口气。
“是谁,让他们不能站着,不能抬头?是谁,在用逼良为娼来证明自已的位高权重?又是谁,为了彰显自已的仁义道德,假惺惺地施恩舍惠?”
唐静重新坐下,看着对面的皇帝,道:“是,娼妓,奴仆,宦官,自古有之。贫穷,饥饿,灾祸,也从未消失。
但是,这其中却有轻重,多寡,因由的区别。
皇帝陛下,你的心腹肱骨,满脑子勾心斗角,却对百姓的苦难视而不见,还一脸理所当然,不知羞耻。
你用这样的人为官,难道是希望看到,后世史书翻到你这一页时,写你的民情,是‘经年贫且荒,百姓人食人’?写你的百官,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写你的世道,是‘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水榭里,针落可闻。
皇帝眼眸幽黑,无底洞一般。
“换个角度看。历代帝王的毕生心愿,无非吏治清明,风调雨顺,百姓安乐。这些大道理,放到普通小民身上,不就是少罪恶,少饥荒,少别离,少愚昧吗?
君为臣纲。君之愿,臣之向。即便心里不这么想,嘴上也不喊点好听的吗?”
唐静又拿起一块桃子,朝皇帝道:“或许,下次百姓易子而食的时候,陛下也买两个年轻肉嫩的,让御厨烹了,请你的文武百官也尝一尝,人肉的味道。”
皇帝微微皱眉,随后低头喝茶,避开唐静的目光。
许久之后,才轻声道:“言过了。”
唐静侧头看向湖面。确实言过了。这点事,远不至于上升到那样的高度。
只是,她作为一个现代人的,抒发心中的一点点不满罢了。
范婉这脑子,真的是,太,太,太,太好使了。
一个不小心,就输出爆表。
爽啊!!!
皇帝又道:“先起来吧。”
“谢陛下。”
“谢陛下。”
两人从地上爬起来,满脸惶恐,重新坐下。
水榭里的气氛一时诡异得厉害。
算了,自已弄出来的尴尬,自已解决。
唐静从自已面前的盘子里,拿起一颗葡萄,放到尚书大人手边,看着他惊魂未定的半张脸,笑道:“不过,你看我的那一眼,是真没冤枉我。”
“你!”尚书大人瞪着唐静,一个没忍住,把葡萄捏破,“你就不能有点志向?”
唐静朝他摊开手,莫名其妙:“我要有什么志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尚书大人的嫌弃,慢慢转成惊愕。
横渠四句,振聋发聩。你惊讶,很正常。
“那些若是都让我一个小姑娘做了,你们这些紫袍大官,还有何脸面存活于世?再说了,你们允许我站在朝堂上,和你们一同议政吗?”
尚书大人垂下眼睛。
唐静撑着桌子,站起身,道:“所以啊,今天,无论你们想问我什么,我都不知道。天色不早,告辞。”
她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余公公。”
“唐姑娘,有何吩咐?”
唐静将双手放到腰间,低头屈膝,行了一个很不标准的礼。
“书上说,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我想说,丈夫论心不论形,论形世上无完人。
缺胳膊少腿,容貌丑陋的,比比皆是。身体健全,却生不出子嗣的,也不是没有。大丈夫,从不以躯体,子嗣论。做人做事,顶天立地,问心无愧者,皆是丈夫。”
余成朝她拱手:“奴婢,记住了。”
“余成,摆膳。”皇帝也站起来。
余成弯腰答应。
什么意思?还不让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