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谁人教你读书,你可还知道,什么是忠君爱国!”大臣气得挺直后背,大声呵斥。
“没人教过我。我是自学成才的。我知道什么是忠君爱国。我的选择是,爱国,而不忠君。”
大臣很想问“什么是不忠君”,但碍于皇帝就在当场,他张了张嘴,还是没开口。
唐静很通人性地解答:
“往小了说,那位县令换地,真的没错吗?他明知道,换地会给百姓带来诸多不便,但他仍然为了皇帝的脸面,选择了无视百姓的苦难。在我看来,这便是忠君而不爱国。
再大一点说,某地爆发了山洪。朝堂之上的那些大臣,不是不知道,多拖一个时辰,就会多死很多人。可他们依然会为了各自的立场,利益,互相争抢,指责,寸步不让。
他们真的能摸着良心说,这么做都是为了更好地救援,说他们毫无私心,都是为了百姓吗?这种人,忠君吗?爱国吗?”
大臣的脊背,挺得不如之前直了。
唐静抬眼瞅了皇帝一眼,继续道:“再往大了说。一个王朝,短则二世而亡,长则两三百年。百姓,却是千秋万代,绵延不绝。
可以肯定的是,不管遭遇过什么,现在的百姓,日子肯定过得比五百年前的百姓好。五百年后的百姓,日子肯定过得比现在好。
与其狗咬狗,去争那些没意义的,不如修更多的路,造更多的桥,做更多惠及百姓,惠及后代的事。
因为,更高的丰碑,在于永存人心,而非配享太庙。”
“照你这么说,配享太庙的,都是徒有虚名了?”大臣问。
“你这就是诡辩了。我只是在说一种取舍态度,而非事实。”
唐静把剩下的青豆也倒进自已碗里,刮盘子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一个好玩的事。
她放下盘子,看向大臣:“我想请教,你如何看待那些死心塌地,跟着皇孙殿下的大臣?他们,可算得上,忠君爱国?”
“当然不算!”大臣果断答道。
唐静轻笑一声,道:“武柱石的女儿,公主般尊贵的存在,可以说是天下男人由她挑。她完全没有必要,嫁给一个病弱的皇子。所以,武柱石很早就有,想要通过女儿控制朝政的意图和野心。”
她又夹了颗青豆,放到后槽牙,慢慢磨着。
“任何皇帝,都会天然忌惮权势过大的文臣武将。祖皇帝末年的情势我不知道。但是,哪怕先帝是个康健的皇子,有这样的妻族,祖皇帝都不会考虑将其立为太子。
如此,几乎可以断定,祖皇帝当年为了对抗武柱石,对他的继承人,做了妥当周密的安排。那么,跟着皇孙殿下的那些大臣,就是在忠诚地执行祖皇帝的命令,不惜代价,不惜已身,不惜前程。他们,为何不能算,忠君爱国?”
大臣的身体,微微绷紧。
“若有一天,现在的皇帝,把他心爱的十四皇子,托孤于你。但不少人都觉得十四皇子优柔寡断,不及十八皇子聪慧伶俐。
你打算如何做?是忠诚地执行皇帝的命令,还是背叛皇帝,投靠武柱石?”
大臣的脸颊不住抽动,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角滚落。
唐静却仍然不打算放过他:“刘妈方才骂狗皇帝,骂他死后下地狱。请问,她该死吗?”
大臣咬紧牙关,说不出话。
“先帝,不该下地狱吗?”
大臣猛地抬头,一双因为紧张憋红了的眼睛,死死盯着唐静。
唐静却看向了皇帝。
“武柱石的心思,路人皆知。
先帝只要不是头猪,就该明白,不管旁人将来是不是好皇帝,他都不能当皇帝。因为,他登基之日,就是大权旁落之时。
他若有些自知之明,他若体恤黎民百姓,他若还有皇族血性,为何不带着儿子,死在祖皇帝前面,让武柱石,无子可用?!
或者,干脆杀了武柱石,解决他父亲的心腹大患?!
贪生怕死,人之本能吗?可皇族之争,关乎天下,皇族之德,能以人德论?
千万百姓可死,叔伯兄弟可死,他们父子不可死?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吗?
那么,‘忠孝节义’怎么写?‘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又当何解?”
“你!”大臣被她气得浑身发抖。
皇帝却岿然不动。皇位上修炼了三十年的人,果然不一般。
“何为不忠君?不尊皇命,就是不忠君吗?如此,你跪拜的这位君王,在他祖父眼里,难道不是乱臣贼子?”
“你!你大逆不道!”大臣骂道。
“大逆不道?我逆了谁?君吗?敢问,何为君?二三年,二三十年,二三百年?韭菜似的,一茬一茬,要我怎么忠?今日忠你,明日忠他,后日忠他的仇敌?”
“你!”
“若说,这世上真的有君,那也该是千万年存在着的,真正主宰人世兴衰的人。”
“胡扯!世上哪有千万年的人!”大臣骂道。
“那个人的名字,叫做‘百姓’。”
大臣愣住。
爽!爽啊!范婉!你是我的神!请收下我的膝盖!!
唐静快乐地舀了两勺豆腐汤倒进碗里泡饭。
呼噜呼噜吃到快碗空时,皇帝才开口:“士为已知者死,女为已悦者容呢?”
唐静愣了一下,随后朝他勾起嘴角:“你有孙儿了吧?”
“是,又如何?”皇帝问。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身份,这样的阅历,如果你还不能理解我为何这么说,那么你这辈子,大概都不会理解。所以,我说与不说,都一样。”唐静道。
皇帝的脸颊,好像动了一下。
不会吧。难道在他心里,提他的年纪,比骂他和他父亲,还不能接受?
“说。”皇帝道。
唐静指了指他二人,问:“你们,可否算得上互为知已?”
大臣看了皇帝一眼,没敢回答。
“算。”皇帝道。
唐静看向大臣:“你愿意为他去死吗?”
“愿意。”大臣毫不犹豫道。
唐静转头看向皇帝:“那你,愿意为他去死吗?”
皇帝抿了一下嘴角。
“这怎么可以。”大臣忙道。
唐静知道他要说什么,抬手打断他。她仍然看着皇帝,道:“今天,你要去见一位姑娘,你的随从给你准备了五套衣裳供你挑选,你却把他大骂一顿。”
“为何?”皇帝问。
“两种情况。”唐静朝他竖起两根手指。
“说。”皇帝道。
“其一,你喜欢那位姑娘。一想到她,就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五套衣裳,一套领口不好看,一套绣花不够精致,一套腰身收得不好……
总之,你觉得哪一套都不能穿出最英姿勃发的你。所以,你把随从大骂一顿。”
“其二呢?”
“其二,你不喜欢那位姑娘。但那位姑娘很喜欢你。你觉得她一看到你,就像狗看到了肉骨头,对她厌恶得很。
可你又不得不去敷衍她。你觉得你能去见她,便是给她面子,根本没必要换衣裳。随从却为你准备了衣裳,还是五套,完全是浪费你的时间。你便把他大骂了一顿。”
皇帝若有所思。
“那个人那么高的身份,还那么赏识你,你为他去死,有什么不对?这叫士为知已者死。
那个人不过是个乞丐,我乃万乘之尊,即便其他人都不理解,但我还是愿意为他去死,这叫士为已知者死。
那位公子肯花百两黄金,买你一个晚上,这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你还不把自已收拾得漂亮点?这叫女为悦已者容。
我一晚上值百两黄金,却愿意花一个时辰装扮自已,只为了你挑着担子,经过我的阁楼时,能抬头看我一眼。这叫女为已悦者容。
总结起来说,为知已者死,为悦已者容,是世道。世道要求,低位者,应该为高位者死,女子,应该为男子容。
而,为已知者死,为已悦者容,是人心。我心里有他,我愿意为他,不管旁人怎么看,怎么想。
你觉得我说错了,是因为你维护的是世道。世道,不容许人有心。因为人一旦有了心,世道就乱了。也因为,人如果有了一致的心,世道就变了。
因为,一致的人心,就是天意。而天意,大于世道。世道,应该顺应天意。”
说完,她将碗底最后几粒米就着汤,倒进嘴里,然后放下碗筷,心满意足的长舒了口气:
“还是肉好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