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皇帝最后吃没吃上饭,唐静不知道。
她自已吃完了,感觉该说的也说完了,就全然不顾皇帝和大臣的反应,拍拍屁股走人了。
她想得很开。
她今天犯的罪,在古人眼里,够死一百零八回了。
所以,如果皇帝真想杀她,左右都是死。那么,何必为难自已,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求一线苟活的生机?
她,又不怕死。
令她更加兴奋的,是她那通犀利,流畅的发言。她这个人,上学的时候,能为八百字的作文,抓断八百根头发。别说长篇大论,就是清晰地表达自已,都难。
高智商的脑子,果然好用。
爽啊!
可是,爽了两天,就不爽了。
太过聪明的脑袋瓜告诉唐静,她从正心书局买回来的书,都是垃圾。而且,不仅这本和那本驴唇不对马嘴。一本书里,也有许多地方自相矛盾。
还有那些话本子。清一色都是,落魄书生被高门贵女痴缠的爱情故事。还不如现代的网文小说。
唐静甚至产生了一种,我上我也行的错觉。
把她从前看过的那些小说,杂糅一下,或者随便搬一本古今中外的名著过来,再用范婉的学识润色润色,直接秒杀。
她弯下腰,双臂下垂,用额头一下一下撞着桌面。
要不,做一回文抄公加翻译官?现代文翻古文?
这种烂本子都能卖这么贵,她随便写一本,还不赚翻?
钱途一片光明啊。
唯一的缺点是:她不会写毛笔字。
范婉竟然也不会。
这个可怜的姑娘,在藏书楼看了六年的书,却没怎么碰过笔墨。
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唐静一边撞头,一边埋怨:“刘妈,粽子就应该包咸蛋黄咸肉的,红豆蜜枣的不好吃。我要吃肉,我要吃肉,我要吃肉肉啊,刘妈……”
刘妈没说话。
唐静将头埋在桌上,左右捻动,继续撒娇:“我要吃肉粽。你不给我包,我就哭给你看。我哭完了还要去找杜若玹告状。我要告你欺负我,不给我吃肉……嘤嘤嘤,呜呜呜,我要吃肉……”
刘妈还是不说话。
怎么回事?唐静直起身,看向门口。
门口站着两个人。
逆着光,唐静一眼没看清是谁。只是个子比刘妈高许多。
第二眼才认出,是皇帝。
她又被皇帝吓了一跳。
第三次了!第三次被吓到了!能不能不搞这种突然袭击?能不能不要偷听?
唐静回想了一下,自已刚才的发言,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用力撞了一下桌子,撞出一个沉闷的声音,然后整个人伏到桌上。
她拉长声音,发自内心地感叹:“你我本无缘,奈何你有权。”
感叹完,还是站起身,从书桌后边走出来,耷拉着眼皮,将位子让给皇帝。
房子不大,堂屋也不大。
因为不会有什么客人,唐静就把右边的一半辟出来,摆了书桌和椅子。这一副桌椅,已经是屋里最拿得出手的家具了。
皇帝没有评价她的话,也没有推辞,走到书桌前坐下。
他还带了一个人来。那人和他差不多大年纪,但是下巴特别干净。进来之后,悄悄站到桌旁。
不装了,摊牌了,是吧?直接带贴身太监出门。
“你带茶水点心了吗?”唐静问。皇帝出门,自然是不会轻易吃外边的食物。
“不必。”皇帝道。
是你自已不要招待的。
唐静一屁股坐到旁边的小竹椅上。
“方才在想什么?”皇帝翻开手边的话本。
“在想,如果我用心写一个故事,郢都城的纸,怕是都要涨价。”
骂他是狗都骂了,咒他会死也咒了,什么真实的样子都见过,再遮遮掩掩的,反而做作。
“那便动笔。”皇帝道。
“我不会写字。”唐静道。
皇帝抬眼看向唐静,似乎在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唐静摊开手,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读了那么多书,为何不学写字?”
“没有笔墨。读书不用花钱,笔墨却不易得。”
“你在何处长大?”皇帝问。
唐静好笑:“你人都坐在这里了,还问我是谁?”
“朕只让人寻到了你的住处,并未多问。”皇帝道。
好嘛。这就开始自称“朕”,不磕磕巴巴地说“我”了。
“书院。六岁起,在藏书楼负责洒扫。”唐静道。
皇帝没有说话,静静坐着。
屋子里安静得有些尴尬。
也许,皇帝只是想找个地方坐一坐。
也许,他想找个人说话。但碍于身份,没办法说,也不能说。皇帝的心思,谁敢听?谁能听?
嗯……唐静敢。但皇帝没那么容易开口的。
可也不能光坐着吧。
“其实,我认识的字也不多。没人教我。我就把那些字,当成绣花的花样子,一点点背下来。再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慢慢推断。
所以,我虽读的也是圣贤书,悟出的,却是自已的道理。有些想法,会和常人不大一样。听着,很新鲜吧?”
皇帝还是不说话。
“你的字好看吗?”唐静问。
皇帝抬眼看她。
“我沉不下心练字,也不知道什么字帖好,更不想出门。你写几个字吧。我闲来无事时,临摹着玩。”唐静道。
皇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唐静却反应过来。
“你的字,是不是不能摹?那当我没说。”
“无妨。以你的笔力,想做到以假乱真,少说得二十年。”皇帝却道。
这话,虽然是实话,怎么就这么难听呢?
算了。看在他没地方去的份上。
唐静去房间里拿出那套奇贵无比,还没拆封的文房四宝。又去厨房舀了半碗水。
回到堂屋,那太监已经收拾好桌面,把砚台摆好了位置。
“要多少水?”唐静问。
问题有点蠢。但她,确实就是不知道。上学的时候,好像上过书法课,但都是直接用墨汁的。
“奴婢来吧。”太监接过水碗,往砚台里滴了几滴。
没有镇纸。纸张铺开之后,只能用书压着。
“这纸如何?”唐静问。
“纹理粗糙……”
“我知道了。”唐静打断皇帝,小声道,“刘妈说,桌上这些,够她吃用好几年。可不能让她发现,我花了冤枉钱。她会心疼的。”
皇帝盯着唐静看了一会,改口道:“尚可。”
研墨,润笔,都需要时间。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直到太监将笔递给皇帝。
皇帝握着笔问唐静:“写什么?”
“你少时常临的一幅字是什么?”唐静问。
皇帝想了一下,落笔。
帝德罔愆,临下以简,御众以宽;罚弗及嗣,赏延于世……
唐静立马用脑子搜了一下,是《尚书》中的《虞书》,和“满招损,谦受益”是同一篇。
以唐静浅显的鉴赏能力,只能看出皇帝写的是楷书。至于什么笔锋,笔力,韵味。说实话,看不太出来。
反正,就是,还挺好看的。
“如何?”皇帝问。
如何?想问字?还是想问她对这句话的理解?
“看着,笔画挺复杂的。应该很难写。”唐静评价。
“姑娘……”
刘妈的声音从外边传来:“贺娘子说,我包的蜜枣粽子很不错,你要不要尝尝……”
唐静的脸瞬间绿了。她又想撞桌子了。
皇帝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明显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