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挂断视频,抱过电脑偏着头听花浅笑的双胞胎侄女背乘法口诀。花流萤坐在她爸怀里,拉着花轻罗的手,自信的接着她姐姐背:“……六六二十六!”轻罗瞅了一眼不靠谱的妹妹,小脸憋的通红。众人看了更是哄堂大笑。
天空中一片云翳正悄悄地往西移去,露出了冬日特有的惨白的太阳,阳光透过参差的枝丫,透过玻璃在墨染身上撒下一片光斑。温暖的室内有些嘈杂,满足了口腹之欲后,她在浅笑和斐然的遮挡之后公然打起了瞌睡。
今早凌晨打点好一切才睡,偏偏夜里的梦境混乱不堪,她依稀可见素白的纱布裹着殷红的鲜血,尚有余温的一只手无力的垂在自已怀里,林家大宅门户洞开,里里外外都是素白一片,她一个人着身黑色衣衫,枯坐灵堂,长夜漫漫,没有一丝曙光。
林墨染有个绝技,除了她自已谁也不知道。
她十四岁的夏天,是北京近十年里雨水最多的一个夏天。兴许是气温回升较快的缘故,那一年山上的桃花早早就开了。花开花落,一切皆是定数。她记得花辞树和浅笑并肩而立站在她身后的时候对自已说了这么一句话。彼时她正站在屋后的祠堂里,望着桌子上新添的三副牌位发呆。
年前林岁晚得了肺癌,由于发现的太晚,前期的化疗并没有起到太大效果。检查结果刚出的时候,家里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肯信的,林岁晚才三十岁,怎么会得这么可怕的病呢?然而爷爷奶奶和她自已倒是看的很开,没有歇斯底里,一句简简单单的“去医院吧”就结束了家人试图挣扎对抗现实的动作。
林墨染其实是很讨厌医院的味道的,她在林书词肚子里的时候经历了太多的颠簸,能平平安安出生便已经是个奇迹。所以自小身体底子弱,长到这个年纪,大大小小的医院也是出入惯了。所以一进到医院,猛然间闻到这个味道,她恍恍惚惚的竟生出了一种回家般的熟悉感。
电梯在专门划出的监护病房楼层停下,走廊尽头右转第一间是这一层阳光最充沛的房间,林岁晚躺在病床上,往日里披在肩头长长卷卷的头发此时稀稀落落的,墨染略略扫了一眼,都能看到她裸露出的头皮。即使是这样,她也是不肯剃光头的。墨染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盯着桌子上的苹果暗暗的想,林岁晚是最在意自已形象的,怎么会剃光头呢?
从小到大,她一直都被林岁晚带在身边,外界对自家小姑姑的奉承恭维,那些或真或假的赞美林岁晚从未放在心上,她却记住了。别人常说,林岁晚是一个惊才绝艳,面若桃花的妙人,身边常常跟着一位小小年纪眉眼之间常含忧郁的女娃娃。
她看着床头柜上花瓶里上次带来的桃花开始渐渐枯萎,一回头却见林岁晚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此时正定定地看着她:“阿染,我们回家吧。”
墨染常听林岁晚和她讲幼年时,林思明带她涉过祖国万里山川的故事,人到了最后的日子,果然最思念的地方还是家。
林泰然的车技一如他的名字,回家的车开得很稳当。山里的风一如既往地清爽,林岁晚眯着眼睛看远处郁郁葱葱的树木,眼底一片波光粼粼。
“姑姑,风凉。”林墨染见她看着窗外出了神,怕她刚出医院就着了凉。
“不怕。”林岁晚拉过墨染的手,在手里揉搓她肉乎乎的手指肚儿,“琴练的多了,手指倒是没太硬。”
墨染挑挑眉,微微有些气馁:“说明我功夫不到家呗。”
林岁晚眼睛还是看着窗外,对这件事不置可否:“我们十四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驾驶座的林泰然听到这话,勾勾嘴角朝后视镜看了一眼,林墨染的表情是意料之中的无奈。
“当然没有。”
林岁晚收了笑,目光也从窗外飞驰而过的树木那回到了墨染的脸上,她神色正经道:“不管十四有没有喜欢的人,无论什么时候,第一位的人都应该是自已。不要在意别人怎么说怎么做,他们都不是你。人类的悲欢并不能完全相通,你只需要做好自已就行了。”
墨染看着她,风吹的小孩鼻尖和眼尾微红,像淡淡的扫了一层胭脂。
四目相对,林岁晚看着她,心里悄悄叹了一口气,她的小拇指轻轻摩挲墨染肩头的一缕头发,慢悠悠地说:“生和死不过就是一盘录像带,正面放完了再放反面而已,一切都不过是从头再来。”
“从头再来的话,姑姑还会不会是今天这样?”
无人应答,车内一片寂静。
太阳落了又升,第二天清晨,天光乍破的时候,墨染站在卧室门口看着林思明坐在林岁晚的床头,慢慢把她裸露在外的手臂收进被子里。她很难说明自已现在是什么感觉,就像是失足落水的人被拽着裤管往水底拉,窒息感和水压铺天盖地向她袭来,冰冷刺骨。
在这之前,她和死亡距离最近的一次是小时候随爷爷去烈士陵园,和门卫熟稔的打过招呼,手里捧着大束大束的菊花,每座墓碑前放一朵,从南摆到北。
她当时很疑惑,一边小心翼翼的摆花,一边试探着开口问:“爷爷,为什么我们要摆那么多花给不认识的人啊?”
林思明支起身来回头看了一会儿,对她说:“我们一起打仗的时候就说将来打仗了,我们也得带着孩子多聚聚。他们之中有的人现在还没有找到后人,更多的是一家人都牺牲了的,我带你来,是想让他们看看,我们现在的国家培养出来的孩子是怎样的。”
他顿了一下,从她手里接过一大把花,又弯下腰慢慢往下走。
“我当然希望我们都能好好的,但是为军者,为为国而死,是我们最好的归途。”
那个时候她就开始怀疑书上说的一切,如果生命的尽头是死亡,那么什么时候才能算作是死亡呢?
临走时她回头看了看占据了半个山坡的墓碑,垂下眼帘跟在林思明的身后,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