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北风轻卷着湿寒融进黛青色天幕,细雪簌簌而落。
烛火摇曳的房间里,光线闪动着暧昧,一双纤细白皙的玉足从檀香暖床的丝被里探了出来。一个骨肉匀称,身如蒲柳,柔媚曼妙的女子缓缓从帷帐中下床,轻声倒了一盏茶。
床边的一个红木贵妃软榻上,还有一个正在撑着头打盹儿的年轻男子。
女子轻声缓步走到跟前,坐在软榻上,细看了看男子的脸:剑眉星目,下颌棱角分明,鼻梁英挺,眉眼深邃,睫毛浓密细长,即便在半昏半暗的烛火下,依旧能看出肌肤干净如玉,轻喘的气息,透着些许温热。
女子正欲错开目光时,软榻上的男子,却半睁开了眼,似还有睡意,有些惺忪,深眸却星辰般漆黑明亮。他垂眸看了看软榻上的女子,并没有过多留恋,便起了身。
男子肩宽腰窄,身量魁伟,细长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推开窗棂,窗外的细雪飘至窗边,他看了看天色,磁性温厚的声音低语:“都三月了....这雪,下得蹊跷啊。”
紧接着,男子的目光,顺着窗外的细雪,落在了祈荣大街一队车马上...
这望春楼,是北州庸城喝酒取乐的风月地。
女子赤脚,轻声拿起茶盏,递到男子跟前,柔声细语轻笑道:“童公子生得这般好,每次都只在榻上听个曲儿,来去匆匆的,岂不是....少了很多...乐子....”说罢,便凑近了身子。
男子接过茶盏,垂眸看着正欲伏上身的女子,微微一错身,暧昧地笑道:“你童公子玉树临风,喜孤芳自赏,乐子,多的是....”说完,便踏步出了暖阁,坐到了二楼的戏台前。
*
北州,庸城,祈荣大街摇曳的灯影下,马蹄声交错,伴着烟花巷子里迎来送往的熙攘声,由远及近。
一辆挂着暖帘的马车在望春楼门前的大红灯笼下,渐渐停了下来。
“公子,到了。“马车一旁,一位身材颀长,一身黑色劲装的近卫,掀开暖帘,晗首对着车内的人说。
车上利落地下来一位少年,身型单薄,身姿挺拔,束发青簪,面色如玉,脖颈修长瓷白,眉深唇薄,一袭白色狐裘氅衣下,罩着宽袖白袍,书生模样,清冷贵气得似与这烟花之地,格格不入。
“北州的三月,不似我们南州的三月,果真寒凉。”少年音色清朗,拢了拢身上的氅衣,搓了搓手,一双狭长的眼即便在暮色里,依然能看到瞳眸漆黑清亮。
少年微微眯了眯眼,抬头望向“望春楼“的牌匾,拿出折扇轻轻一指:“不正,回头让人扶正了。”说完,便快步走了进去,那脚步,轻快而敏捷,没有丝毫拖沓。
一旁的近卫顺着少年的目光在“望春楼”的牌匾上来回打量了一番,面色有些不解,低声嗫嚅了一句:“正的啊。”
暖香馥郁,酒色声乐,扑面而来。
望春楼主事的姐儿,叫柳桃儿,身姿摇曳,习惯性地笑脸相迎,追着少年的步子,一路跟着他,银铃般地碎碎念:“这位公子,打哪儿来啊,看您面生,您今儿来的真是时候,我们这刚从南州来的姐儿弹唱得都是南州的新曲儿,您是吃酒还是听曲儿……”
少年面色沉静,并未理会身后的喋喋不休,径直往堂前走去。
夜色尚浅,厅堂里却已然开始络绎不绝上了客人。望春楼生意好,炭火烧得暖,酒色声乐有些噪,少年解开氅衣,顺手便甩给了一旁的近卫,那近卫驾轻就熟地接过氅衣,跟在身后。
少年目光环视了一下,在一楼找了个正对戏台中间的雕花方桌,抖了抖胯下白袍,自顾自地坐下了。近卫一手搭着他那白裘氅衣,一手扶在佩剑上,定定地站在身后,那拇指就按在剑柄处,似乎利刃随时都可以出鞘。少年回头微微颔首看向近卫,那近卫似与少年有着无比的默契,片刻明了,从怀间拿出一张折子和一个腰牌,递给了主事:“叫你们刘管事过来吧,把这个交给他。”
主事的姐儿,接过折子,面色一沉,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僵,似看到了什么厉色之物,退后半步,恭敬地行了礼,没敢有丝毫耽搁,退身往后堂走。
片刻,从后堂走出一个微胖中年男子,棕色锦缎宽袍,迈着碎步,身后跟着两个主事的姐儿,其中一个奉着茶。中年男子一路低着头,竟没敢多看少年一眼,直到走近,奉茶的姐儿上前把茶奉上,男子深鞠了一躬,依旧不敢抬头:“叶公子,南平王府前些日子是送来了信儿,说是您这几日要来我们这里办事巡查,我们算着日子,怕是还得十天半月才能到,实在没想到今日便到了,着实多有怠慢。您舟车劳顿,我这就安排您暂且在这儿歇息几日,南平王府的旧宅尚在整理,待打扫完,我便差人送您过去,您看是否妥当?”
少年没说话,端起手上的热茶,轻咂了一口,眉间不易察觉地微动了下,杯盏相叩的声音便落下了。少年不说话,刘管事便一直躬身行着礼,不敢动。
“不必兴师动众,二楼,三间连房,我只住十日,十日后,王府旧宅务必置备妥当。每日,不必安排人伺候,但要把这三年的账簿都送到我房里,安排一个账房管事我随时可以问话即可。”少年的话,徐徐而落,清润的嗓音里,沉静如水,指令清晰,没有半句废话。
刘管事似是松了一口气,这才敢直起身,余光,打量起眼前的少年,似有些不露声色地惊诧。
“叶公子,我这就按您的吩咐安排,您稍事休息,我们准备些酒菜给您接风洗尘。”说完,就准备躬身退步。
“北州的茶,有些涩,去我马车里,取些南州带来的茶。”少年在刘管事身后叮嘱了一句。
“好,好,我这就安排。”
刘管事一边匆匆往堂后走,一边对身边的姐儿嘴里念叨着:“我这几日派了好几个人去打听,这怎么也没打听出来是今日到。这叶南鹿如今可是能给南平王府当家的人,这可怠慢不得,你们这几日都打起精神,别出什么岔子。”
身后的姐儿一脸诧异地说:“这就是咱们东家来的人啊,以前可没见他来过,没想到竟然是个模样这般俊美的少年郎。”姐儿边说边笑。
“别拿你那出对待登徒子的心思满嘴胡吣,叶南鹿也是你能打趣的?人不可貌相,这就不是个善茬儿,他如今年纪轻轻在南平王府,能替南平王掌着整个南州的买卖,那能是个什么普通的俊美少年郎么。南州无人不知,说他这是个商贾奇才,算无遗策,性子么,琢磨不定。”刘管事说这话的时候,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
“那他这来我们北州的望春楼做什么?北州…可不比南州,这庸城,不是南平王的天下,这可是天子脚下。”姐儿若有所思地说。
刘管事愣了一下,低声自言自语:“南平王现在,可不比十几年前远走南州封地的时候喽,现在南州富庶,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别说是天子脚下,就算天子在他面前,也得让他三分。”
很快,他便回过神儿,回应着姐儿:“他是来替南平王府查账,咱这望春楼开了三年,倒也不怕他查。这几年,事事都是按照他们的意思办的,连牌匾灯笼,悬梁雕瓦都跟南州的一模一样,姐儿也都是南州精挑细选悉心调教好送过来的,年年赚得的红利也都按时交过去了,不知道还能查出个什么来。”刘掌柜的语气里似乎有些底气。“不过,甭管他想查什么,这几天先给我安顿好了这位爷,待南平王府旧宅收拾妥当,他便走了。”刘管事交代着。
门外,叶南鹿的另一个近卫,把马车牵到后院安顿好后,也走进了正堂。两个近卫,一高一矮,面色一黑一白,都没什么表情,对四周的动静,似乎都很敏锐。
酒色升平,夜色弥漫。
这是景坤八年,早春。
南州的熹郡,刚刚经历完一场战火洗礼。大漠乌兰察部首领乌兰拓时隔十年,再犯边境,熹郡东部,几度沦陷,铁骑入境,烧杀抢掠,生灵涂炭。乌兰拓带兵围城,困城三个月余,与十年前,如出一辙,熹郡东部交战处的三城百姓,近三万人死于饥寒交迫和战火屠戮。
三个月后,乌兰拓突然退兵,熹郡戍边总督关越山将军上呈军报称——“南州熹郡大捷。”
北州春寒料峭,细雪飘零,庸城的贵胄纨绔在这暖帘炭炉熏出的氤氲温香里正等待着庆祝这场战事“大捷。”
这几日,与叶南鹿一同要到北州庸城的,还有南州熹郡戍边总督关越山将军,他,就是来入都领这“大捷”的军功的。
两路人几乎同时从南州出发,各走各的路,叶南鹿日夜兼程,竟比他早了十日到北州。
十日后,关越山朝堂受封领赏之前,他在北州的故交,庸城贵胄,昔日旧部,一众亲眷,便会在这望春楼为他办接风宴。
此刻,叶南鹿用完了餐食,似是有些疲累,手肘撑在方桌上,轻侧着头,听着故土南州的曲儿。然而看似平静的眉目之间,没人知道,叶南鹿闭上眼睛,半梦半醒间眼前却掠过一片战火,但很快,他便惊醒过来,因为身后二楼,传来了一声惊叫——
“噹——”瓷器碎地的声音尖锐刺耳,似是在这温柔乡中,划出一道火光电石,茶水四溅,这一溅,从二楼落下几滴,竟偏巧落在了叶南鹿手背上。叶南鹿眉间微蹙,抬眼,看了看二楼。
紧接着,一个女子惊慌失措的哭啼声传来,伴随着咚咚的急促脚步声,提着松散的罗裙,从二楼冲向一楼,冲散了连廊里的宾客,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追着她下了楼……那男子言语虽粗鄙,衣着行头却看着不俗,像是哪个世家纨绔公子哥儿,两人一前一后十足狼狈,引来无数侧目。
随着这一声惊叫,歌舞声乐,都停了下来,刹时间,只有人头攒动和交耳之声。
“你给我站住!——爷为了你,来了好几个月了,日日都来听你的曲儿,你跟我这拿什么乔……”男子指着带着哭腔落荒而逃的女子叫嚷道。女子慌乱之间,竟朝着叶南鹿身后跑了过去。
泼皮男子气急败坏,随手拿起桌上的茶盏,就要继续朝女子砸去,叶南鹿在方桌上撑着头的手,都没有拿下来,就又闭上了眼,只有微蹙的眉,能看出他的不悦。还没等男子手上的茶盏脱手,只见一个黑影腾空一跃,剑鞘轻轻一抵,男子应声倒地,捂着胸口爬不起身。那黑影动作之快,让人瞠目,泼皮男子刚一倒地,那道黑影便已附手站在叶南鹿身后,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刘管事慌乱之间匆匆跑过来劝阻:“别打,别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客官随我来。”说着,便要去扶起地上的男子。
“送客——!”清润的声音从一众围观的人声中传来,带着些许的轻慢和厌烦,却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刘管事回头一看,叶南鹿依旧坐在那里,撑着头,蹙着眉,闭着眼。
男子从地上爬起,捂着胸口,表情痛苦,穿过围观的宾客,直奔叶南鹿就要上前理论。
叶南鹿有些懒散地睁开眼,那目光与方才俨然不同,斜睨着男子,鄙夷中,带着凉薄,寒气逼人,竟让那男子并不敢再靠近。
“你谁啊,关你什么事儿,多管闲事儿是吧,老子是来这花银子的,不是看眼色的,望春楼的管事都没说话,你管哪门子闲事……”泼皮男子依旧不服气地说。
叶南鹿徐徐站起,连看都没看那男子一眼,而是缓缓踱向刘管事,淡淡地说:“这望春楼,酒吃得,曲儿听得,风月事,也谈得,可有一样,望春楼的姐儿,勉强不得。北州四郡十一城,南州三郡九城,城城皆有望春楼,可规矩,都是同一个:望春楼的姐儿不答应的事儿,那就是望春楼不答应的事儿,望春楼不答应的事儿,那就是南平王府不答应的事儿,今日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规矩是谁的。”说完,他看了看四周,继续说道:“望春楼的客,非富即贵,没有腌臢东西,不能让秽物脏了贵客们的眼。”叶南鹿这语气沉中有缓,缓中有轻,说完嘴角微微一勾,凑到刘管事身边,垂下眸,在刘管事耳边轻声问道:“刘管事,你说,是不是啊?”
刘管事已然被这看似波澜不惊的几句话,吓得附手不知所措,豆大的汗珠沁到了额头上,慌忙点头说:“叶公子说的是。”
那泼皮男子听完这话,自知理亏,又看着眼前这公子似乎得罪不起,气焰下去了大半,但仍有不服:“你…你仗势欺人,店大欺客,你给我等着…”刘掌柜叫来两个大汉,顺势在那人的叫喊中,把人硬拽走了。
紧接着,叶南鹿把目光收回,抖袍落座,端起手上的茶,盯着茶盏说:“今日鄙人刚到北州,不想扫了各位的兴,今日的酒钱,给各位免去三成,刘管事,免的酒钱,记我私账上。”
“好——!”
“叶公子说得好!”
“咱们继续,继续!”——片刻的沉寂之后,一阵雀跃打破了沉寂,歌舞声乐渐起。
叶南鹿余光扫了下一直躲在他身后的女子,并没有回头,只轻声问了句:“叫什么?”
那女子似从慌乱中似乎尚未平复,声音有些颤抖,望着叶南鹿的侧影:“姜莲。今日多谢公子解围。”
“姜莲,好名字,歇了吧。”叶南鹿沉默了片刻,说道。
“咱们也歇了吧。”叶南鹿起身对身后的近卫边说边往二楼走去。
望春楼的姐儿,虽还在吹拉弹唱,与客人谈笑风生,目光却都落在了叶南鹿背影上。这背影,着实算不上魁伟,身量不高,甚至略显单薄,步态很轻,并无气吞山河之势,但这气度,却似有千钧之力,让人移不开目光。
叶南鹿并不知道,此时,还有一个人的目光,也落在了他身上。
*
“主子,这是望春楼的东家?这看着年岁可不大啊,比你还小,我看着跟五公子差不多大。”望春楼二楼的看台上,一个书童模样的近卫对身边那个刚从暖阁出来的年轻男子说道。
年轻男子站起身,背着手,看向叶南鹿的背影,唇角微勾,朝房顶的方向看了看,喃喃道:“这人有点儿意思,不止有近卫,还有暗卫。”这声音磁性浑厚,一边说,一边在身后转动着手上的一个茶宠。
“主子,他长得可真好看…”书童小头小脸,和男子比起来身材玲珑了不止一星半点儿,顺着男子的目光追随着叶南鹿的背影感叹道。
男子沉默须臾,本来就挺括的背,又往上提了提,斜睨着书童,似有不服:“好看有什么稀奇?你主子我不好看么?”
书童把目光收回来,看向身旁的男子说:“主子也好看,可他来了北州,主子就不是我们庸城最好看的男子了…”
男子瞪了书童一眼:“好看有什么用!?”
“那…什么有用!?”书童张口即来。
男子沉默了片刻,被噎得吐出两个字:“有钱!”。说完,便快步下了楼。
书童似刚回过味,一边追着男子一边说:“主子,他是南平王府的人,南平王在南州那可真是有钱,这酒钱说免就免了…主子,这叶公子,好看,又有钱…主子…”男子身高腿长,步子迈得很大,似对书童话痨一样的絮叨厌烦了,转头吩咐道:“你让慕白通知都察卫,增派人手,巡查望春楼附近,最近庸城不太平,大哥那边来信说,城里混进了些外族的细作。另外,找两个人,盯着这个叶南鹿,我觉着,他没那么简单。”
“是,主子。”
男子快要走出望春楼时,刘管事侧立一旁,躬身道:“童大人慢走。”
看着男子和书童走出了望春楼,刘管事才松了口气:“今儿什么日子,童鹤知也来了。”
“江北王府的四公子,都察卫巡察使,童鹤知?”主事的姐儿望着他们快步跨出门的背影,小声儿说。
童鹤知和小书童,出了望春楼便翻身上马,随着马蹄声渐远,两人的声音也渐远…
“主子,我怎么没看出来还有暗卫。”书童说。
“你都能看出来,那还能叫暗卫么,都在房顶趴着呢。”童鹤知有些得意地说。
“主子,那你怎么知道他们在房顶上的?”书童话多,不依不饶地问。
“给你两日,回去琢磨,两日后你告诉我。”童鹤知轻笑,紧接着,似想起了什么,低声嘀咕了一句:“楚云,咱们北州的茶,涩么?”
“有涩的,可也有不涩的。“书童答道。
“说了跟没说一样。”童鹤知策马向前,他那马,跑得快,箭一样往前窜,随手,把手上摆弄的茶宠抛给了身后的书童。
书童策马紧跟,一手接住了那茶宠,定睛一看,是一只伸着头的乌龟正瞪着绿豆眼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