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大富家里的好桌好凳这般浪费着使用是有原因的,把值钱的东西架高是以防那些饿死鬼出身的鸡去啄食。若是鸡争口气,只在野外啄虫子和草吃就够了,桌凳是完全可以腾出来的。不过,即使腾出来了,估计一碗咸菜加一碗霉豆腐也是懒得由厨房搬迁到厅堂去嚼。
他们家的厨房本来空间不限,拦了半截养了两口猪,一进门便能闻到猪尿味,但他们都闻怪了,并不觉得难闻。土灶、水缸、案板、潲桶,一进厨房门只能看到这些家当,地面是原生的,和原始社会区别不大。
到了吃饭的时候,余大富干活辛苦坐在潲桶上,任硕美干活也辛苦坐在灶前的石头墩子上,至于孩子们没干什么活不辛苦,只有站着吃饭的资格。这种资格也是有好处,站着吃饭长得高,所有大人都这样说。
任硕美见余大富这一顿喝得有点不像话,抱怨:“你这样往死里喝,眼睛都睁不开了,好像喝别人家的,那半缸酒也够不了你几次,到时来个客人又不好意思了。”
余大富把眼皮抬高了一点,笑了笑,说:“来了客,这酒怕也拿不上桌,早就酸了,像喝醋一样。”
“像喝醋,要喝就要喝,酸,也没见你龇一下牙。那点酒下次不要再想了,留着!”任硕美吃完了饭,把碗筷往灶台上一搁,起身站在门口用纳鞋垫的针剔牙,脸色有些难看。
余大富问余半文:“书还没发给你?其他孩子都有?”
“都有,就我一个没有。”余半文回答。
“真他妈的扯鸡巴蛋,又不是不给钱读书,我是跟那个冷秋霜班主任说好了的,来这一手!那天晚上看花鼓戏,正好她就坐在我边上,也没听她提学费的事,扯鸡巴蛋!”余大富大为光火。
“说什么都是白搭,明天捉几只鸡去卖,把学费交了,再不发书就有话说。”任硕美扭过头说。
“你又说鸡留着下蛋,我早就想卖掉几只,吃谷子都把家给吃穷了,饿死鬼出身!”余大富想到鸡吃谷子的事,就有些气不顺。
大家都吃完了饭,余半文像个大人一样说:“妈,你叫爸去卖鸡交学费,我估计他不愿守,便宜卖了,回来你又怄气,不如你去卖。”
任硕美放下剔牙的针,说:“我还不知道这个事,用得着你提醒?明天我一起去,但要借把秤,我们家的秤太大了,实打实,到时人家少给一毛两毛就划不来了。大富,去问壮牯家借秤,她家是九两的秤。”
余大富弓着背在灶台边洗碗,不愿去,说:“你去呗,我在洗碗。”
这种借东西的事情任硕美从来不愿做,加大了声音:“几只碗急什么,先借秤!”
余大富拗不过任硕美,老老实实去壮牯家借秤,临走任硕美还叮嘱了一句:“不要说借秤卖鸡去交学费,别蠢得吃猪屎!”
“晓得哦……”余大富拖长了声音说。
九两的秤借来了,余大富两公婆在鸡舍边忙了一阵,挑出两只肥大的母鸡和一只喜欢跳桌的公鸡,慷慨地端了半盆谷子让它们吃个通宵,准备明天到集市上去卖。
天刚蒙蒙亮,余大富两公婆就往集市上赶。
余大富挑着鸡笼,三只鸡装在一只鸡笼里,为方便挑,扁担另一头吊块砖头保持平衡。任硕美一手握着杆秤,一手捏着秤砣,甩着一身肥肉跟着后面走。由于心里都想着卖个好价钱,他们没有心情说话,只顾着赶路。一大早,田野静悄悄的,他们的脚步声显得格外响,好像把地面都要踏破。
他们赶到集市没等多久,有户人家老死了人,价也不还,三只鸡全包了。卖了个好价钱,余大富两公婆心里高兴,买了一斤肉回来打牙祭。
交了学费,余半文当天就领到了课本。
秋风过后,进入冬季,房前屋后树木的叶子大部分掉光了,唯有高大的樟树依然青翠,为古老的村庄平添几分生机。稻谷早已入仓,水田很少有人种红花草,荒凉中隐隐约约又能见到一些青色,那是喜欢在寒风中生长的野草的影子。几头牛在山坡上走动,几只鸟在低空盘旋鸣叫,远处的河流像蹿出丛林的白蟒,坦然匍匐于丘陵山地之间,似乎随时准备吞噬尘世所有。袅袅炊烟,是瓦房上空的精灵,飘逸的舞姿不及细赏便随风无影无踪。
天气变冷了,好在还有阳光来温暖为枯枝败叶填充的家园。
余夏根吃了神医的药并不见好转,五大三粗的身材已然成了一副骨架,双脚再也踩不响地。他那原本冬瓜一样的脑袋严重缩水,显露出骇人的颧骨。他那浓眉下的豹子眼睛凹陷严重,眼神中消失了腾腾杀气,幽暗得令人心寒。比起兔子腿、母猪腰、蛙眼鸭嘴的胡巧云的尊容来,他这个做老公的如今更让人触目惊心。
人们虽然不再记余夏根夫妇以前的坏,但是,也不敢怎么靠近余夏根,能绕道而行就绕道,不能绕道就肃然而视。这种肃然是有渊源的,只因笑脸相迎怕人家误认为是幸灾乐祸,板脸相对怕人家误认为是怀恨在心,肃然,闭嘴,不问好不问坏,招呼全在眼神里。眼神里透露点温情,温情里藏着点怜悯,怜悯里掺杂点希望,火候必须把好,不然,不伤人则伤已。
命由天定,余夏根肯定躲不过阎王勾薄,哪一天勾就不好说。
现在,余其进夫妇俩的头倒是有点大了,余春秀挨了老公任享根两个耳光,跑回娘家泪流不止。当年,两家是换亲,老高任享根是任硕美的哥哥,亲上加亲,都不好怎么办了。
余其进叹息了几声,说:“小莲,去把老大叫过来,这事总归要让他知道。”
何小莲于是去叫余大富,任硕美也在,问清了原委,说了句:“两公婆的事情,吵吵架也是正常的事情,我和大富吵架,又跑回娘家一次么?”
何小莲耷拉着眼皮未接话,问余大富:“你去不去?”
余大富未点头,正要迈出门口时,任硕美偷着拽了一下他的衣服,但他还是去了。
任硕美没有立即去,但也是不放心余大富,蹭到墙角听他们说话。第一个表态的是老四余秋生:“我看这样,爸先把那畜生抱住,我和哥来打。爸是上了年纪的人,他是不敢还手的。我看他是打滑了手,也打他一顿让他长长记性。”
余其进问余大富:“大富,你看呢?”
余大富说:“这个……我看干脆就这样算了,夫妻吵架也是正常的事情,春秀,你还是回去吧。”
余春生压低声音说:“这门亲真不该换,姐嫁到那边受气挨打,老大又被嫂子管得没一点脾气了,吃亏的就是我们家的人。”
余秋生的老婆廖子英眼珠子转了几转,对余春生说:“你这样说,让嫂子听见了又会闹一顿。”
娘家人帮不了忙,出不了气,余春秀感觉很委屈,又抽泣起来。
任硕美听到这里,快步走了进去,一句话不说,揪着余大富的耳朵就往外拖,拖到门外才咬牙切齿地说:“你妹妹受了点委屈就跑到娘家来告状,我回过娘家告过你的状么?”
任硕美这样一搅,家庭会议没法开下去,只好草草收场。
当天晚上,任享根见余春秀没有回家,主动送上门来了,大家知道他的臭脾气和任硕美一样,软软地说了他几句,不单没赏他拳头吃,何小莲还搭进了三个鸡蛋一碗面,本是亏大了。
说起来,老高任享根的书估计也是白读了,清官难断家务事,不说他对自已的老婆如何,就是余大富挨了余夏根一锄头,头被砸了一个窟窿住了院,也不见他有什么行动。但是,在之前他可是慷慨激昂地说过文治武力,真到了关键时刻,他的肚子里的那点墨水和喝的井水没什么两样,根本派不上用场,大概他也只是吹吹牛的吧。
再来看看余半文,课本到了手却有些高兴不起来。以前没有课本,作业不按时完成老师不会怪罪,现在不行,没有了不知道作业是哪道题的借口,偷不到懒。最要命的是记那些生字,他自我感觉读一百遍也记不住。当然,就凭他的耐性,读不到一百遍,二十遍已令他生不如死。
明天又要听写生字,他一口气读了十遍,合上书一个字也记不起来,急得很,心想:“这一次听写不出来,那个冷面虎冷秋霜又要在课堂上说什么娘吃糠爷吃草,出的子女没教导,太丢人了!”
他刻苦了一下,一口气又读了十遍,再合上书,努力回想,有印象。什么印象呢?就是“学生”的“学”字好像与儿子有关,翻开书一校对,果真,“学”字下面真的有个“子”字,看模样是“草丛下的儿子”的意思。再合上书,在纸上想把“学”字写出来,一提笔又犯了难,忘了儿子头上几根草。翻书再细看,笑了,他自言自语:“一不过二,二不过三,不是三根草还能是几根呢?唉,我真笨!”怕把“学”字忘了,他进行了巩固性训练,念了十遍“学是三根草下的儿子”,这个“学”字算是从根本上攻克下来了,不到“学”字断根之时是决不会忘。接下来强攻“老师”的“师”,他也采用草式记忆法,念了十遍“师是两根长草一条巾”,也顺利记住了,不到“师”字断根之时决不会忘。
翌日,长得脸像白萝卜,眼像黑芝麻,鼻像小蒜头,嘴像大河蚌的四蛮像的语文老师冷秋霜走进了教室。顿时,教室里鸦雀无声,不留半点农贸市场热闹非凡的繁荣景象。大家都领教过冷四像的虎威,无人敢做小动作,都规规矩矩地坐着。只见她迈着外八方步走上讲台,用霜刀般的目光扫了一下所有的同学,然后,声音铿锵有力地说:“同学们,把课本都合上,现在听写,不准翻书,不准偷看同桌的!”
余半文自认为记得很牢,万万想不到到了关键时刻,紧张局势下又忘了怎么写,只记得自编的口诀,没有办法,只好把口诀当字写在本子上,而把“根”写成了“木”,把“草”写成了“早”。
余半文心里忐忑不安地煎熬了一天,终于等到了公布听写成绩的时刻。冷秋霜走上讲台开口就点了余半文的名,问:“余半文,站起来。你那‘三木早下是儿子’、‘两木长早一条巾’,是什么意思?”
站起来就站起来,余半文已经深思了一个晚上,知道老师会问起,所以并不觉得突然,果断地回答:“‘学’字就是‘三根草下的儿子’,‘师’字就是‘两根长草一条巾’。”
冷秋霜听了,蒜头鼻气成了牛魔鼻,呼哧呼哧喘粗气,忍不住又咯吱了一句:“你家都是食草动物,是么?草包!这么简单的字都不会写,每个字罚抄一百遍!”
余半文听得脑袋瓜子“嗡”地一声巨响,抄一百遍可是比读一百遍还难呀!
每个字抄一百遍,可要了余半文的小命,抄得他五个鸡爪无力搔痒,叫苦连天。不过,也抄出了智慧,暗想:“这个冷面虎也真够狠的,不交学费就不发书给我;发了书听写不出就罚抄一百遍,这不存心想整死我么?奶奶的,我有那么老实么?我就老老实实甘心情愿受罚,就没有法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