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菜花找不到那双用凉鞋改成的拖鞋,看了看余半文,没有说话,转身走了。余半文在心里骂:“不要脸,连鞋子都要偷。”
余半文回到家里,把黄菜花偷了母亲的凉鞋的事情说了。任硕美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把鞋子踢到河里去,她若是看见了,不又要吵架么?下次不要这样做。”
“偷我们家的凉鞋,剪掉两根带子就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就是不让她穿!”余半文这回没有服气。任硕美也没再说什么。
做砖的师傅一共来了两个人,每人挖了一个齐腰的坑,坑前放了一块青石板,人站在坑里做砖就省力气多了。做砖的黄泥要用牛反复地踩,踩出韧性来,和做馒头的原理一样。这样一来,余大富家的老黄牛可就遭罪了,被蒙住了眼睛,在深深的泥巴里转圈圈,比耕田还累。
预计做两万块砖,两个做砖的师傅忙了几天,又邀来了一个师傅,费了好些天才把砖做够了。接下来,就是等砖晒干了,烧围窑。
现在要准备的工作就是制作煤砖,在晒谷场把煤块捣碎,掺些黄土进去,加适量的水搅拌均匀,放在定做的木框里抹平,再取出木框,让煤砖晒干备用。一个木框一次可以做四块煤砖,亲戚朋友一起来帮忙,做起来比较快。
等煤砖干透了,从地上扳起来堆在一起,用油布盖住,下一步就是选个好天装围窑。装围窑是技术活,既要保证围窑烧的时候不爆箍,又要保证砖能烧彻底,尽量少出没烧透的黄砖。有个叫习亮的师傅,装围窑出了名,余大富两夫妻慎重起见,婉拒了做砖的师傅,决定请习师傅来指导装窑。
装围窑可是大工程,那些晒在旱地里的砖都要靠人挑到装窑的地方,将近有半里路远。还有那些煤砖,也是靠人挑。两块煤砖夹几块砖,都有讲究,这全仰仗习师傅指导。余大富到亲戚六眷家走了一遍,请来了二十个壮劳力,挑的挑,装的装,忙得不亦乐乎。
来帮忙的人,每人一天一包香烟,酒管够,三个鸡蛋一碗面也少不了。大家都愿意来帮忙,没一个抱怨的,还有点怕人手够了自已派不上用场。这么多人要吃喝,任硕美一个人忙不过来,妯娌不用请也会来帮忙,所以,一天到晚,余大富家的炊烟很少断过。
大家有说有笑,热闹非凡。余半文可高兴了,就像过年一样快活。
围窑装好了,像一座碉堡一样耸立在余家村,晚上就可以点火了。为什么要在晚上点火呢?因为晚上点火容易看到窑里的煤砖烧到了什么程度。
在围窑的底部留了好多烧火的孔洞,和狗洞的大小差不多。每人负责一个洞,烧硬柴。由于孔洞又深又小,空气流通不畅,要想把火烧旺点燃煤砖,就得不停地用蒲扇扇。习师傅就怕有的人不给力,烧的火不旺,到时这边的煤砖烧起来了,那边的还是冷的,对整窑的砖有影响,因此,他围着围窑转圈圈,监督烧火的人。
余半文闲来无事,也围着围窑转了几圈,看看这个烧火,看看那个烧火。余正飞边用扇子扇着火,边对余半文说:“我出个谜语给你猜,看看你能猜得出来么。不用斧头不用刀,做间房子比天高。你猜是什么?”
“鸟窝。”余半文早就知道这道谜语。
“那我再说一个谜语,保你猜不出来。不用斧头不用钻,做间房子滴溜转,是什么?”余正飞又问。
“陀螺。”余半文这下是乱猜的。
“你就记着你那只醉猴。是这个窑啊,用了斧头用了钻么?不是圆圆的么?”余正飞得意地说,“我再出一个谜语,你也猜不中。远看一座庙,近看一顶轿,轿里有个鬼,手里捏张纸,是什么?”
“这个我不知道么?是拉屎!”余半文也出了一道谜语给余正飞猜,“麻袋子,红帐子,里面睡个白胖子。你猜。”
“哼,这个谜语我还不知道?花生。”余正飞又问,“一只鸡婆油漉漉,有咀没屁股,是什么?”
“油罐子。”余半文猜了这么多谜语,觉得没趣,便走了。
大家在孔洞里烧柴也不知烧了多久,习师傅透过围窑的缝隙看到里面的煤砖烧得红通通的,下令封洞。那些孔洞全部用泥巴封住了,让煤砖一块接一块慢慢地往上烧,把夹在中间的砖头烧硬,直至火自然熄灭为止。
砌墙要沙子,余大富夫妻俩一有时间就是太平的蒙河里挑沙子,带饭去,一干就是一天。沙子暂时堆在河堤上,等积攒了一车之后,就请一辆农用车去拖回家。一共拖了好几车回来,他们也累得快吃不消了。
当围窑的火全部熄灭了之后,松箍。只要把扎在围窑上的钢筋松掉,包在外面的土砖掉下来了,就能看到里面的砖烧得好不好。松了箍,余大富看到里面的砖,清一色成了猪肝色,喜不自胜。
这一窑砖烧得太好了,证明习师傅的手艺不是虚传的。
砖有了,买些木料和瓦进来,就可以建新房了。
余大富的弟弟余火生是木工,只是帮人做做家具,从没有帮人建过房子。余大富早年就准备了建房用的木料,不想浪费,还是打算建那种四周砌砖,中间用柱子的老式结构房子,这样余火生就无能为力了,只好去请专业的木工师傅来做。
泥水匠先进门,在整平了的地面用石灰标了挖墙基的线,爆竹一响,开挖,奠基仪式也就结束了。这天,泥水匠最轻闲,标了下线就没什么事了,可以走,照样拿一天的工钱。
照着线挖墙脚,再往里面填碎石,用夯砸紧实,费时费力,也要请人,而且要忙好几天。当墙基打好了,泥水匠和木工都要来,各忙各的,有需要沟通的时候就沟通一下。当墙砌到铺楼板的位置就可以排扇上梁了。
上梁的那天非常热闹,亲戚朋友都会来送礼,所有来帮过忙的人要请来喝酒。在屋顶有根梁,木工要画符贴在正中央,还要用红布袋装现洋挂在上面,叫压梁。家里没有现洋,任硕美向李香菊借了十个来压梁。
五根柱子用方木串在一起,方言叫扇,很沉。大家用竹竿顶的顶,用绳子拉的拉,用手抬的抬,喊着口号把它竖起来了。两个木工师傅腰间别着斧头,生怕扇竖起来了爬不上去,一边一个,事先攀在扇上。两边的扇要想立稳全靠横梁固定,扇一竖起,横梁用绳子吊上去,两个木工师傅对准眼一阵猛砸。干这种活,不仅要技术好,还要有力气,没有几年工夫练不出来。
柱子固定好了,下一步就是上梁,非常讲究,要选好日子,要通知亲友。
上梁那天,锣鼓震天,鞭炮声声,先是由披着红绸子的余兴文和余半文抬着梁绕村子一周,回来后,木匠和泥水匠都要用公鸡祭梁,边往梁上洒鸡血边要说吉利的行话,旁边的人要跟着喝彩。
领头的木工师傅手里抓着开了叫的红毛公鸡,用斧头割破它的脖子,往梁上洒着血,嘴里高声说:“富裕哦……”在场的人齐声应:“嗬……”
接着,他又说:“一祭梁腰,金银财宝把手招。”在场的人又齐声应:“嗬……”
等大家嗬声停下,他又说:“二祭梁头,子子孙孙才高八斗。”大家又嗬。最后祭梁尾:“三祭梁尾,福寿安康、吉祥又如意。”
泥工师傅说的也差不多,都是些吉利话。师傅边祭梁,全家人边拜梁,这一套下来,也就完事了,再由木工师傅把梁吊上去固定在梁顶上。
压梁的现洋当天不能取下来,最少要压一天,所以要看着点,让人爬上去拿掉了的话,赔都赔不起。
要说,余大富家的亲戚不是抠门就是穷,送的礼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老高也只送了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和一块小扁,上题“百年好合”,可以当镜子用。余半文喜欢听收音机,原以为这次总有人会送一台,但让他非常失望,没一个送的。
晚上,余大富搬了一张竹床到未完工的新房子里去守梁上的现洋,喝了点酒,没多久他就鼾声如雷。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有个人从梁上取了现洋,从柱子滑了下来,他始终没看清是谁,心里着急得很。没想到那个人滑下来并不急着逃走,而是来到余大富的竹床前,呵呵一笑,说:“我不是偷,这本来就是我的现洋。”
余大富还是看不清对方的脸,穿着的服装很像电影里演的清朝人。眼见他就要走了,余大富想喊喊不出,想起来又动不了身,整个人像一具僵尸一样。想到建房了本就欠了一屁股债,现在现洋又被人偷走了,李香菊那边没法交待,心急如焚。
不一会儿,任硕美来了,抬头见梁上的现洋不见了,原本会大发雷霆的她,竟然一句责怪的话也没说,默默地走了。她这种反常的态度令他感到莫名地恐惧,总担心她想不通寻了短见,结果真的如此,跳了井淹死了。借来的现洋丢了,老婆也死了,彻底完了!他禁不住泪流满面,嚎啕大哭起来,这是他成人之后第一次如此伤心欲绝。正哭着呢,天上突然掉下了一块石子正砸在他的头顶上,这真是倒了血霉了。
他疼醒了,睁大了眼睛,借着皎洁的月光往头顶一看,那个装现洋的红布袋子还在,知道是做梦,不是真的有人把现洋偷走了,才宽慰地舒了口气。
此时,任硕美正站在余大富的床头,他梦见的那从天上掉下来的石头,其实就是她的栗凿子,把他钉醒了。她笑着问:“睡得像猪一样,还嗷嗷叫唤,梦见什么了?伤这么大心!”
他坐起身来摸了摸头,说梦见现洋丢了,没说梦见她跳了井。任硕美说:“叫你守个夜在梦里守,我是不放心才来看看的。”
一轮明月正在头顶,柔和的光洒满大地,地上映着粗大的梁柱的影。反正也睡不着了,余大富示意任硕美坐下,两人像一对疲惫不堪的老鸳鸯,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些建房之类的话。
夜已深,四下寂静,余大富的手揽住了任硕美的腰,两人嘴对嘴吃起了对方的口水,在无顶的新房里缠绵了一会儿也就散了。
又过了些时日,到顶盖了瓦能挡风遮雨就算竣了工。至于室内,除了上席和进门右手边的房间镶了木板隔开之外,其它地方都没有。阁楼上也没有铺楼板,用乡下的话来说,就是搭了一个瓜棚。有三个房间的地面抹了水泥,前厅和后厅以及左侧通往厨房的房间依然是原生态,老鼠打得了洞。但是,这已经相当不错了,相比之前住了十来年的“洋房”——天主教堂,既宽敞又明亮。余大富一家欢欢喜喜地搬进了新家,“洋房”则用来放杂物和关牛。
也就是这个时候,少有人提起的余开进,也就大炼钢铁时跑到城里做了钢铁工人的余其进的堂哥,传话回来,说打算回老家养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