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半文和老高也都坐下来歇息。余半文问老高还有多远,老高说不远,大约十多里路。
歇了一会儿,他们继续赶路,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座山峰,陡峭,如同一个巨大的锥体直插云霄。余半文两眼放光,说:“这山才叫山呢,真想爬上去看看。”老高说:“这就是百丈峰。”
三个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下午三点多钟才到了老金家。
老金家也是土坯房,室内潮湿阴暗,有一股霉烂味。只有老金的女儿燕子在家,其他人都到县医院去了。从燕子口中得知,老金患的是肾结石,两个腰子都有石子,一个腰子动了手术,取出一粒豌豆大的石子。手术做了,没想到转成了尿毒症,医生说很难办,一定要转到大医院去,一家人愁眉不展。
任硕美一进门就倒在摇椅里,一动也不想动。燕子和余半文年龄差不多,但懂事多了,先是给每人倒了一碗白开水,然后下厨房做吃的。任硕美喝了一碗水精神稍微好一点,有气无力地对余半文说:“你看人家燕子,和你一般大,多懂事!”老高用拳头捶着发胀的双腿,说:“在山里长大的孩子个个都吃得苦,每天忙里忙外,没一下歇。我们那里的孩子哪里比得了,算是有福气,不用干什么活。”
余半文一点不觉得自已有福气,说:“我还不是照样每天要放牛、打猪草,农忙时还要下地。”
“这算什么活,人家边放牛还要边砍柴,牛喂饱了回家肩上扛一捆柴,上百斤重,你再怎么说也吃不了这个苦。”老高捶了双腿又捶腰,大概也累得不轻,不过说起话来气比较足。
余半文不信,说:“上百斤的东西她也扛得起?”老高说:“不信,到时你亲眼见了就会信。”
闲着也是闲着,余半文走进厨房想帮燕子烧火,燕子没说什么,只是冲他腼腆地笑了笑,脸上现出两个小酒窝。
灶前挂了好几刀肉,被烟熏得黑漆漆的,像木炭一样。余半文在木墩上坐下,见灶膛里烧的都是手臂粗的木棍,吃惊地说:“这么粗的木棍也舍得当柴烧,做锄头把或者做凳子脚都可以呀!”燕子又是一笑,说:“山上有的是呀,我们这里都是这样烧的,耐烧。”
此时,锅里的鸡蛋煮好了,燕子用了三只碗,每只碗里盛了三个,加入糯米酒,又加了些白糖,端了两碗到客厅给老高和任硕美吃。余半文端了一碗就坐在灶前吃,边吃边打量面前的表妹,只见她圆脸蛋泛着红晕,上嘴皮有点翘,眉毛弯弯,眼里颇有神采;头发拢在脑后用皮筋扎着,像一只调皮的松鼠在脑后左蹦蹦右跳跳;上穿印花的确良衬衫,下穿紫色的长裤,衣袖和裤脚都向上挽着,真的像一个很会做事的人,但不知她是否真的力气大,扛得起上百斤的东西。
这样打量一番之后,余半文的目光移到了灶前黑漆漆的肉上去了,问:“燕子,这些肉都成这个样子了,怕是洗也洗不干净了,怎么不早点吃掉算了?”
燕子说:“洗得干净,用碱洗。平时也不吃,来了客人才割一块下来炒。”说了这话,她拿了菜刀割了一块肉放在脸盆里洗。他看着她手脚麻利的样子,不禁喟然长叹:“春雪要是有你一半就好,我也就省心了!”她被夸得有点不自在,问:“省心!嘿嘿。春雪是谁呀?”
“我妹妹,哎,别提她了,一个懒得要命的人!”他感慨又感慨。她通情达理地说:“你也不能怨她,谁人天生就想干活呢,我也是实在没法子,家里的事就是多,不想干也要干。”
他摇着头,撇着嘴说:“你是不知道她懒到了什么程度,说出来你肯定不相信,我也懒得说她了。反正她就是懒,不可救药!要是我有你这样的妹妹就好了,省心。”听了他的感慨,她笑了笑:“表哥,我本来就是你的妹妹呀。”“哦,对,也是。”他也笑了笑。
两人在厨房里说笑,老高走了进来,问:“燕子,做得差不多了么?”燕子赶忙回答:“叔叔,很快的,稍等一下,饿了吧。”
当年和老金一道逃荒到这里的哭星跟着也进来了,瞧了瞧砧板上切好的菜,着急地说:“饭就不要吃了,到县城随便吃点,晚了,怕最后一班车都赶不上,那就麻烦了。”老高点了点头,和哭星一起走出了厨房。
他们要去县城,余半文跟在后面也想去,任硕美不许他去,说:“你去有什么用?浪费车费,你就在大舅家待着,等我们回来。”
大人都走了,余半文去不成,燕子还是炒了菜,叫他吃饭,自已则拿了把柴刀准备出门。他急忙叫住她:“别急,等等我,在这里会闷死的,我也去。”她坐在门口等。他张大嘴巴扒了一碗饭,吃了几块熏肉,味道都没尝出来,撂下碗急着和她出了门,想去亲眼看看他这个表妹到底有多大力气。
燕子一手拎着柴刀,一手牵着健壮的黄牛走在前面,余半文跟在后面东瞧瞧,西望望,好像一个游客。
到了山上,燕子把牛绳绕在牛的脖子上,让它自由吃草,她则在边上砍柴。余半文不解地问:“燕子,我看见你家门前堆了很多柴,怎么还砍呢?”燕子告诉他刚砍的柴是湿的,放在屋檐下晒干了才好烧,不砍等干柴烧完了就没柴烧了。
柴刀只有一把,余半文觉得站在一旁看委实不像话,从燕子手中抢过柴刀说:“今天你就歇歇,这事交给我了。”他是见柴砍柴,见草劈草,干劲冲天。原以为燕子会夸自已能干,没想到她在一旁直摇头,余半文很是疑惑。燕子说:“你不分大小乱砍不行,小的要留着长大了才砍。再就是有些灌木的叶子碰不得,一碰就一身痒。”
“这个倒不知道。”余半文边说边把柴刀递给燕子。他平日干活就由不得别人说不好,一说不好,他索性懒得干了;你给他戴顶高帽子,他累死了都觉得值。此时,他就犯起了这个老毛病,心想:“你山妹子不是厉害吗?今天我就看看你有多大能耐,那个迂腐子舅舅不是说你能扛上百斤的东西吗?你扛吧,我懒得帮忙。”
好吧,余半文又成了大爷,背着双手在山上东晃晃西逛逛,观杂草灌木之风姿,赏松柏怪石之神韵,全然不觉得表妹有什么可爱之处了。
太阳落山时,牛吃饱了,站在树下反刍,满嘴的泡沫。燕子用藤条把柴捆好,余半文即使心里怄着天大的气,此时也主动上前扛那捆柴。柴虽然比较沉,但觉得不像老高夸张的有上百斤,最多四、五十斤。中途他放下柴歇了一口气,她见他累得额头冒汗,要他牵牛,她来扛。他直摆手,吹起牛来:“在家百把斤的担子我也挑得起,今天走多了路,就差点。”她听了,竖起大拇指:“表哥,你真厉害!”
晚上,余半文喝了半碗老酒,有点飘飘欲仙,膝盖处酸酸胀胀,那酒精刺激肢体的滋味好受又不好受。他对燕子说:“燕子,今天有件事情恐怕要求你帮一下忙,不知你乐意不乐意。”她说:“表哥,有什么事你只管说,这么客气就见外了。”他先给她欣赏了一下自已的手指,手指上有条划痕,然后说:“这道伤就是在山上砍柴时弄的,洗手时感到刺痛,不敢再沾水了,再沾水怕会得破伤风,得了破伤风命都没有了。我在家是每天洗一个澡,今天就例外,不洗了。你帮我抹把脸,端盆水给我洗个脚就可以了。”
她听说是要她帮这个忙,有点不乐意,说:“帮你洗脸洗脚?”他见她不乐意,马上说:“我是和你开玩笑的,我可以一只手洗脸洗脚。”她单纯,不知道他的花花肠子,只觉得这个表哥可真是个难琢磨的人。
过了三天,所有去探望老金的人都回来了。老金转到省医院去检查过,医生说晚了,人治成了这个样子才送来,只能回家准备后事。有个信天主教的人知道了此事,特意跑过来要为老金祈祷。大家都认为不管有没有用,又不收钱,试试无妨。盛情招待信主的人,吃饱喝足,开始做祷告。老金躺在在中间的躺椅上,四周坐满亲人,听信主的人祈祷,心里也要为老金祈祷,谁的心中都不能有杂念。
做了祷告之后,还信了迷信,拿了老金的衣服到十字路口烧纸,叫了魂,这也处划中西结合,也就再无其它办法了。
大家担心老金一口气上不来,同时也请了棺材匠上门,做棺材。
又过了两三天,老金奇迹般地出现了好转,能吃东西,说话也比较清晰,估计短时间也不会有事。大医院都断定他活不了几天,他出现奇迹了,医学上都无法解释。这一奇迹,到底是信了天主还是信了鬼神的结果,没人说得清楚。
老金精神好多了,能下床,摸了摸做好的棺材,笑着说:“睡的地方有了,这心里也舒服多了。”
老高觉得老金的状态越来越好,没有必要等下去,和任硕美商量后,便提出先回家,万一有事再来。
老金挺乐观,对老高说:“你们都回去吧,不要记着我,万一我两脚一蹬,你们再来。”
这几天,余半文随燕子忙里忙外,两人熟络起来,有说有笑,过得比较快活。临行前,燕子还有点舍不得他走,问余半文:“表哥,你这一走,什么时候再来?”余半文说:“这就很难说了,到时你可别欺生。”燕子嫣然一笑,说:“那怎么会呢?”
余半文和燕子告了别,她没有送他们出门,急着要去河边洗衣服。老金的老婆何华和哭星把他们送到村口,短暂的絮叨,互祝平安之后,他们就踏上了归途。
村里人都开始烧砖建房子了,老高劝任硕美不要等积够了钱再动手,钱都是省出来的,也先把砖烧好,一步一步来。任硕美觉得老高说得对,如果等手里有钱再建房子,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说干就就干,余大富在自家的一块旱地里按一定距离拉上插秧用的尼龙绳,整理出晒砖的地基,明天做砖的师傅就可以来了。天黑了,由于地基还没有完全整理好,余大富懒了一下手,没有把绳子收起来,第二天一早便发现被人偷走了。村里谁手脚不干净,大家心里都有数,但没当场抓住也不能说是人家偷的。
那一次,余半文差点抓住了村里的那个小偷。他家的花生堆在门口,深夜,他睡梦中听到有人在偷自家的花生,果真看到一个人影拎了两捆花就跑。他把父母叫醒了,赶紧追,但追到余冬根家门口时就不见人了,只听见屋里黄菜花压低声音问:“哪里来的呀?”余冬根知道有人追来了,说了句:“别作声。”
这明明就是余冬根偷了自家的花生,余半文想闯进余冬根家里把两捆花生拎出来,但被任硕美拉住了,说算了。
余大富家的尼龙绳是刚买的,没用几次,不是余冬根偷的还有谁,村里谁也不会贪这种小便宜。余冬根上次还顺手牵羊了余建山家一个暖水瓶,把外面的漆刮掉了使用。余建山知道那个暖水瓶底部凹陷了一块,即使漆刮掉了也认识,但问他要也要不回来,还说平时使用磕磕碰碰,谁家的暖水瓶底部不会凹陷一点呢。家家的木扁担都会写上主人的名字,余冬根也不知偷了别人多少条扁担,也是把字刮掉,明目张胆地使用。
村里有个偷鸡摸狗的人,处处都要防着点,弄不好茅房的门都会被他偷去做柴火烧。大家都很讨厌余冬根两公婆,但又不敢得罪他们,怕他们暗中使坏,那就更糟糕了。
这天,余半文看到河边有双用凉鞋改成的拖鞋,一眼就认出是母亲丢了的那双凉鞋,只不过是把后面的带子剪掉了。他来了火,一脚把它们踢到河里去了。接着,他就看见黄菜花来找鞋子,心里顿时慌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