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半文帮太婆干活,主要也是帮她劈劈柴,挑几担水。村头古樟下有一口井,历史悠久,圆形井栏有半米高,是用一整块大青石凿出来的。天热时,井栏便成了雅座,总有人围坐在上面纳凉。雅座呈波浪形,那是因为大家在上面磨菜刀磨出来的优美线条。不是特别干旱,井水离地面有三四米的样子,雨季,井水上涨,用舀猪尿的长柄竹筒子就能舀到水。不过,现在是冬季,浅一点的池塘水都干了,淤泥干出了裂隙,可以用铁锹铲出躲藏在泥里的泥鳅和黄鳝来。井水也跟着坐下去了几米,用吊桶打水力气又要多费一些。
打井水先要扎好马步,膝盖顶着井栏,两只手用力扯绳子,不是很容易的事。身强力壮的男子用大吊桶,一担水打四次就满了,不过也会气喘。朱梅英用的是全村最小的吊桶,比尿竹筒大不了多少,而到底年老体弱,加上缠过脚马步也是扎不稳,无论如何是打不上水来的。她最喜欢下雨,一下雨,就可以用木桶在屋檐下接水,接的水洗衣洗菜都可以。儿子、孙子都有干不完的活,对她这个老太太疏于照顾,她从没有怨言,好在曾孙余半文是个懂事早的孩子,每天都会记着她,她也就知足常乐了。
余半文打水,也是非常费力的,井绳扯上一截绷在井栏上,用脚踩住,再扯一截上来,再踩住……一吊水打上来,已是满头大汗,一缸水灌满,有一半是汗水。朱梅英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自已尽量少用点水,让曾孙少挑两担。
这天,余半文终于帮朱梅英挑满了一缸水,抹着额头的汗水说:“太婆,这水又不要钱,你不要省着用。”
朱梅英抽了块毛巾帮余半文擦掉了额头上的汗珠,心疼地说:“太婆这里你不要太上心,累伤了身子,长大了就难办了。我万一缺水,叫你爷爷挑几担就是了。”
余半文咧着嘴说:“太婆,你还指望爷爷,每次都是我奶奶挑水喝的,你不知道么?爷爷的脚喜欢长茧,不用小刀割掉一层路都走不得,都说是你的种不好,还说呢!”
朱梅英撇撇嘴,很是冤屈的样子,说:“我的种不好,我的脚又长了什么茧么?要怪只能怪你太公那双脚,从袁大头年代就长茧,长到蒋光头出世。他是走得早,要不,到如今,脚板怕是用绣花针也扎不出血来。不说这个,说了我就有气。”
余半文不再说话,觉得太婆委实够委屈的,转身要回家,被她一把拉住说:“我这里有好吃的!”只见她哈腰操起火钳从灶堂里扒出两个烤好的红薯,用草纸一包,塞到他手里,“趁热吃了,香得很!”
接过热乎乎的红薯,余半文一边剥皮一边随口说道:“太婆,上次你用混纸包鸡蛋在火堆里烤熟,我觉得真的好吃。”
朱梅英听了这话,脸上露出一丝难为情的神色,下巴微微往下拉,说道:“你看你,吃了还长尾巴。现在天气这么冷,那只老母鸡也正在歇冬呢,都好几天没下半个蛋出来了。等它开始下蛋的时候,我一定会给你烤几个的,这样总可以了吧?”
“太婆,我现在又不想吃鸡蛋,我只是觉得你上次的鸡蛋很好吃而已。而且我可没有长尾巴哦!”余半文心里有点不舒服,毕竟他最忌讳别人说他长尾巴了,因为他有个外号叫猴子。
“你看你,又多心了是不是?人家叫你猴子,我说尾巴,你立马以为我也说你是猴子。”朱梅英笑了,一笑,没有了眼睛,满脸沟壑,开导他说,“人家说你像是猴子,你就是猴子么?人家说我是公主,我又是公主么?人家说什么话是人家的事,你记在心里,就是你的事了。”
余半文搔了搔后脑勺,自感话没有说清楚,辩解:“太婆,我并不觉得当猴子有什么不好啊,总比当猪和牛要强些。猴子不吃糠不吃草,老师说过我好几回了,娘吃糠爷吃草,所以我书读不好。”
朱梅英闻听跺了一下脚,气愤不已地说:“有这样当老师的么?说这样没水平的话!猪吃糠长膘,牛吃草耕田,你们的老师就没吃过肉没吃过五谷杂粮么?吃了,就等于是吃糠吃草,数典忘祖,盗世盗名!你万不可学这个,要学正经事儿。”
“什么叫学正经事儿?”余半文问。
“就是好好读书,在书本上学。从人身上学,能学到什么?”朱梅英一下子好像才高八斗。
余半文听到朱梅英说要好好读书,想起老师布置的作业还没做,便告辞回了家。
吃了晚饭,余春雪早早地爬上了床,余兴文和余德文在折纸玩。余半文在电灯下的板凳上摊开书开始做作业,好在今天没有要记的生字,否则,他又要抓狂。任硕美在一边纳鞋垫,鞋线抽得呼呼作响。至于余大富,自打任硕美嫁给了他之后,他便承包了洗碗喂猪的活,成了村里最令人齿冷的模范丈夫。
“猴子,在学校有凳子坐么?”任硕美停下手中的针线活,看着正在做作业的余半文问道。
余半文抬起头,回答:“有。”说完又继续低下头做作业。
任硕美用针尖在头上划了一下,然后重新拿起鞋垫开始纳起来,一边纳一边叮嘱:“读书用心一点,不要耍小聪明,碰到什么事和我说,不要什么都瞒着。”
余半文有些委屈地说:“那个冷老师总说我是草包。”
任硕美停下手上的活,看了一眼余半文,语气坚定地说:“只要你把书读好了,她就不会再说你是草包。”她并没有提及他当“站长”的事情。
如今,余半文对于读书的积极性并不高,心里总是想着玩耍,这让父母感到十分头疼。
“小强读书还不如我,我上次数学考了六十分,他只考了五十分,老师也没说他草包。”余半文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小锋他爸什么时候死呀?小强说,他叔叔几天没吃东西了。”
“好好做作业!”任硕美的脸拉长了。
熟料,任硕美拉长的脸还没有收拢,突然,村里传来炮竹声。她的表情瞬间凝重起来,起身走到厨房,对洗好了碗的余大富说:“要去一下,九指走了。”
“炮竹声好像是从他家传来的。”余大富显然忘记了自已头上鸡蛋大小的伤疤,说,“是要去看一下,等下大家都去了,说我们不懂人情。”
余大富打着手电筒赶到余夏根家,只见他家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胡巧云正在房间里哭得死去活来,他的儿子余小锋坐在凳子上像木头人一样。陈发英更是哭得没有力气了,被人拖着放在椅子上,耷拉着脑袋。
陈发英家本来就人多,儿子儿媳加上孙子孙女,还有村里来探望的人,黑压压一片,把客厅都塞满了。余大富露了一下脸,和余春根说:“你是老大,这事你要做主,安排好。”余春根点了一下头。余大富一时也帮不上什么忙,在余夏根家待了上十分钟便回家了。
“不知道八仙怎么安排的。”任硕美说。
余半文问:“爸,你去小锋家了呀?他爸真的死了呀?”没人理余半文,他还觉得问得不够,又问,“爸,小锋哭了么?他总是在我面前牛逼哄哄的,这下好吧,把自已的爸牛死掉了,我觉得死得好。”
任硕美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她怒目圆睁地看着余半文,大声呵斥道:“小孩子管这种闲事干什么?信不信,我一巴掌扇死你?”
余半文被母亲的气势吓到了,他赶紧用手捂着脸,心中刚刚涌起的好奇瞬间被恐惧所取代。原本还算愉快的心情,因为母亲扬起的巴掌而消失无踪。
余大富这时才说:“但愿不要叫我去做八仙,九指是短命鬼,哪个都不愿意去。”
“你不是第一次做八仙,第一次做八仙是不好,来叫了就要去。”任硕美也没心思纳鞋垫了,说,“命由天定,他不走,这个村子也没有安宁。”
他们正要睡觉,余春根来了,就是来请余大富去做八仙的。
等余春根走了,余大富感慨地说:“九指险些把我打死,现在我还要去抬他的尸体,嘿嘿……”
“所以说,让得过的就要让,逞强是没有好的。”任硕美的心像是从阴霾里挣扎了出来,感觉眼前特别明亮。
按照当地风俗,余夏根入土为安了。余大富心却很不舒服了,因为他无意中听到了余冬根说的一句话:“老二走了怕什么?我们还有五兄弟,在村里谁敢欺负我们?扁担家又算什么?”
余大富回来和任硕美说了此事,她难免又长叹了一声,说:“他们家的老四也是个祸害,惹不起躲得起。”
“妈,你说世上真的有鬼么?我怕有鬼会来捉我。”余半文眼里露出胆怯之色。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任硕美不知儿子为什么要这样问。
“可我做过亏心事,九指就是我害死的。”余半文把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任硕美听了一点不惊讶,说:“我早就知道了,又和那件事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他一个人掉进过粪坑,别人怎么不会死呢?”
原来母亲早就知道他害过余夏根,余半文惊诧不已,不过,他的心里也宽敞了些,总算明白了余夏根的死和自已无关。可是,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就怕变成了鬼的余夏根会来报复他。
一直以来,余半文像其他人一样,仍是采用传统的办法来解决出口难题,那就是采用稻草处理法。当油桐树长出宽大的叶子时,他也会改善一下,用树叶代替稻草。
这天一大早,余半文从油桐树上扯了几片叶子钻进了茅房,由于一时疏忽大意,没看到叶片上有毛毛虫,腚被实实在在地螫了一下,使得出口局势万分紧张,导致他龇牙咧嘴,泪流满面。
“哎哟,那只毛毛虫肯定是九指变的,来报复我的,哎哟,可疼死我了。”自此之后,他再也不用树叶解决大事了。
这天,朱梅英神神秘秘地拿出了一件东西要送给余半文,他还以为是什么宝贝,非常高兴。只见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现出一个圆形的砚台来,说:“这个宝贝叫‘念’,‘念书’的‘念’,文房四宝中的一样,没有这个在身边,万万念不好书的!这是我爷爷传给我的宝贝,秀才用过的东西,送给你。”
余半文不稀罕这玩意,但为了满足太婆的心愿勉强收下了,心里却在想:“不就是一块石头吗?收了这古董,说不定念念念,就真把人念成一块石头了。”
朱梅英看出了他的心思,说:“你千万别小瞧这东西,这是宝,保你金榜题名。”
朱梅英一心希望曾孙余半文用心读书,将来有出息,可事实是,他说到读书头就大了。如果逃学不挨打挨骂,想上学就上,不想上学就不上,他会感觉很幸福。说起来也是,他在学校老师看不起,同学又来欺,这书怎么读怎么不是滋味。
让余半文气难顺的还有,壮婆子余小丽每次考试不但能及格,而且总比他多几分,有时甚至于多上十分。
村里人一致认为余小丽比余半文聪明,将来肯定有个好奔头。她妈妈孟春姑竟然还常说:“养女不读书,不如养口猪!我家丽丽是懂事的孩子,自已知道好好读,全不用爷娘操心。”
孟春姑这样夸自已的女儿,简直就是骄傲自满,余半文听了心里横竖不舒服,暗暗地就是一口唾沫:“呸,养个这么难看的女儿,一身的肥肉,跟养口猪又有什么两样?”更可气的是,他读书比不过余小丽,力气也比不过人家,简直是奇耻大辱。
万事不顺,没一件事情让余半文的心情能好起来,他觉得这个世界专门与自已作对,活得一点意思都没有。没一点意思还活着干嘛呢?倒不如壮烈牺牲来得痛快。他找了一根麻绳,打成一个圈,溜到牛栏里往牛钩上一搭,要上吊。当他的脖子傲然地伸进圈套,脚潇洒地一蹬垫脚的砖块,整个身体就悠然地悬了空。顿时,他上翘的嘴巴就张大了;瞬间,他三角形的眼睛就瞪圆了,难受得不得了!有这么难受的死么?他赶紧双手抓住牛钩,向上蹿,可脖子上的绳索一时挣脱不掉。他更急了,吸了一口气,麦秆脚往上翻,来了个倒挂金钩,总算脱了险。
“奶奶的,谁他妈的说什么生不如死?这么难受,还是好死不如赖活说得对。死个毛,死了,那壮婆子不得笑死么?讨厌的壮婆子,肥猪!我一定要战胜你!”余半文上吊没吊死,吊得眼鼓鼓,肚子里的气与日俱增,不在话下。
不管怎么样,没死,还是照样要去上学,讨厌,无奈!但对同桌猪婆嘴和桐子眼,余半文向来只敢怒不敢言,到底那两个家伙着实有点力气,一甩手,他就有倒地的危险。敢怒不敢言,说白了,也就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值!
冷秋霜的课,余半文根本不想上,可她又是什么班主任,狗屁不通的班主任,懂得什么叫好汉不吃眼前亏么?不懂的!懂得,也就会对他另眼相看;没有对他另眼相看,就证明不懂,一点不懂,狗屁!他每次都是憋着气儿上她的课,巴不得粉笔灰把她呛死,巴不得她家出什么事儿,把她的芝麻眼儿哭成红葡萄,那就天下公平了。
怪了的是,余半文希望的事情竟然真的发生了!就像他盼余夏根早死,他就真的病死了一样,冷秋霜的芝麻眼儿果真成了红葡萄,看样子哭得不轻,被老公打了?被家婆骂了?得了红眼病……这些疑团在冷秋霜走上讲台时就充斥了余半文的整个脑袋。
“今天调整一下座位,应该调整一下了。”冷秋霜双手撑着讲台说。
余半文心想,再调又能把老子调到哪里去,总不至于把老子调到门外,奶奶的,门外空气还好点,不怕。
“余半文……”冷秋霜一叫,余半文心里咯噔了一下,想站起,又怕“宝马”倒地害了“左膀右臂”,只好睁大眼睛看着她。
“你坐到前面来,和周天明一桌,万小蒙就坐到第四排去,你们个头小一点,三人挤一下,实在没办法。”冷秋霜说到这里,似乎又有所思虑地说,“余半文他们三人坐一条破板凳,很容易摔跤,两人挤在一起坐,还是可以。所以,我把他调了一下位子。”
这样一调整座位,余半文就坐在靠窗的第三排,而坐在这里的学生,大都是比较老实且读书还算可以的,等于是他进了尖子排。这使得一向习惯了受冷遇的他手足无措,弄不懂冷秋霜的意思,脑海又浮想联翩:“这个这个,是什么意思呢?我妈求了情?我爸送了礼?我太婆哭到她面前去了……”这样一想,他又发起了神经,站起来说,“老师,我还是回到我的原位去吧。”
“你不喜欢这里?还是,你不服从老师的安排?”冷秋霜不解地问。
“算了,那我就坐这里吧,——我的成绩不好。”余半文犹豫地说。
“以后一定要努力,不能想得太多,小孩子要单纯些。”冷秋霜慈母般地温情,更让余半文寒毛直竖。
后来,余半文才知道,原来,冷秋霜三岁的孩子吃花生米时,笑了一下,花生米笑到气管里去,噎死了,所以,她的眼睛才哭成了红葡萄。这怎么可能呢?余半文无论如何不敢相信,因为他刚刚希望她家出点事,结果真的出了事,这不是自已诅咒的吗?他感到空前的内疚,决心向冷秋霜道歉,把事情说清楚,即使她把责任推到自已身上来,也不要紧,反正自已上过吊,不怕死的。
放学了,余半文把冷秋霜叫到一个没人的角落,想说出心里话,眼泪先下来了。
“你哭什么?谁欺侮了你,你说出来!”冷秋霜拍了拍余半文的肩膀说。
“老师,我错了,我不该在背后咒你,害得你的孩子……呜呜……”余半文哭着坦白交待。
提到伤心的事,冷秋霜忍不住也哭了,哽咽着说:“这怎么是你的错?是我的孩子自已不小心,跟你没半点关系。你太婆找过我,说过你的事,她只希望你把书读好。”
余半文听了,心里的气又上来了,怪太婆多事。
余半文回到家想找太婆算下账,又怕她说“反正我要进棺材了”,才没敢兴师。但是,他心里一合计,也觉得不吃亏,起码猪婆嘴和桐子眼再也欺负不到自已,起码不用再骑那破“宝马”。他坐了好位子,说不定成绩就提上去了,就能超过壮婆子余小丽。他合计得很合心意,觉得这个世界总算给自已开了一扇窗。
在余半文心情舒畅之时,最爱在晒谷场玩陀螺了。不像别的小孩子陀螺还要大人做,他的陀螺是自已动手做的。从山上砍根手腕粗的茶树杆,回家用锯子锯下一截,用菜刀削成圆锥形,在锥尖上钉一个小钉子,再在石头门坎上磨尖,就成了。可能是手艺欠佳,他的陀螺有个非常显著的特点,不管怎么用布条绳子抽,就是像喝醉了酒一样歪歪扭扭地转,不是抽得快,立都立不起来。每回他都往死里抽,不让陀螺死,满头大汗是难免的,可他就是玩得起劲,不嫌丢人。别的孩子见他玩陀螺总要笑几声,说他的陀螺是醉猴,善于打醉拳。
“猴子,你玩醉猴这么起劲,倒不如练练猴拳,长些力气,别连壮婆子小丽都比不过,不像爷们!”闲来无事,余正飞一步一摇地走过来取笑。
别看余正飞是个残疾人,但头脑灵活,有划有算,农闲时用毛竹编鱼篓、土箕之类去卖,过得不比别人差。有个右脚拐的姑娘长得眉清目秀,想嫁给他他还不要,说:“两公婆左瘸右拐,到时抬桶水都会泼光了,怎么过日子?要不得!”最后,他选了个瘌痢婆做老婆。瘌痢婆就是头上少了几根头发,其它地方都不错,而且和男人一样身强体壮,耕田挑担样样来得。单从选择老婆这一点就不难看出他是个聪明的人,懂得取长补短,知道怎么才能把日子过好。由于他的大名里有个“飞”字,因此,大家给他取了个不错的外号:飞天拐。大家一致认为,若不是他拐了一只脚,更是不得了,村里的男人恐怕没一个比得了他。余半文可不觉得余正飞有什么飞天的本事,就是喜欢取笑别人罢了,倒巴不得他再拐一条腿。
此时,余正飞又拿壮婆子余小丽和自已比,把自已比得一文不值,余半文相当窝火。他想起自已猴子这个外号就是余正飞给取的,更气了。可气的还有,在余半文嘴里刚长齐了牙时,余正飞便喜欢抓一把炒熟的黄豆在手里,不怀好意地教他说:“你你你吃一粒,我我我吃一粒。”余半文嘴馋,学着说一遍就有一粒豆子吃,所以学得特别起劲,导致平时说话也“你你你、我我我”一顿,险些成了习惯性结巴子。每次见到余正飞,余半文情不自禁就要在心里骂一句:“死拐子、龌龊的拐子、没良心的拐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余半文火往上蹿,狠狠地瞪了余正飞一眼,说:“你这个拐拐,说什么呢?我比不过她吗?我让着她,一回牮棍她输了,就哭,她妈还说我欺负她,我敢赢么?”
“你牮得赢她?牮牛皮还差不多。”余正飞见余小丽也在边上踢毽子,说,“我手里正好有根扁担,你们现场牮牮看,她哭了,我来负责!”
“拐拐,你负得起这个责么?把她牮哭了,可跟我没一点关系!”余半文收起陀螺,用系着布条的小木棍指着余正飞问。
余正飞一心想让余半文出洋相,打包票说:“我怎么负不起?就怕你不敢牮。”
说到牮棍,余半文心知肚胆,的确不是余小丽的对手,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也没办法推脱,只好硬着头皮上阵。
余半文和余小丽就在晒谷场上拉开了阵势,双方扎好马步,扁担顶在腰间,牮上了。余半文先是顶住了余小丽的攻势,没往后退,想往前冲,就惨了,脚下一滑,人就立不住,直往后倒。余小丽也不客气,直把他捅了个人仰马翻。
“哈哈……”在场的人一阵大笑。
余半文不服,还要牮,余小丽说:“牮就牮,三回论输赢!”
牮了三个回合,全是余半文输,本该没话说了,但他还是不服:“今天鞋子不好,打滑,明天再来,不把你牮哭老子不信余!”
余小丽也不甘示弱:“还不一定谁把谁牮哭呢。”
余正飞怂恿他们俩比摔跤,余半文已是气喘吁吁,不答应:“今天鞋子不好,摔跤也不行,明天再来。”
听到晒谷场上的哄笑声,任硕美从屋里走出来,远远地望见余半文用手拭着额头的汗,余正飞正在那里手舞足蹈,便大致知道是怎么回事。余正飞喜欢拿余小丽和自已的儿子比,儿子好是好强,总是比不过人家女孩子,她这个做妈的脸上也无光。她向前走了几步,手指着余半文说:“猴子,玩得满头大汗,玩疯了,这顿打你少不了!”
余半文呆若木鸡地站着,心里怕得很,样子可怜兮兮。壮牯余建山走过来责备余正飞:“你这个拐拐也是,牮什么棍,这下害得人家猴子回去又要挨一顿打。”
余正飞呵呵一笑:“怪得我么,只怪猴子比不过人家女孩子。”
余半文无心和余正飞玩嘴皮,就是怕回去挨打,在晒谷场边的苦枣树下坐着,默不作声。
看到余半文这个样子,余小丽于心不忍,走上前说:“半文哥,下次我让你,行么?”
“我要你让吗?你以为我真的牮不过你吗?我一直都在让你,知道么?”余半文的嘴巴又硬起来了。
“呵呵,嘴硬,有本事到洋猪婆面前硬去。”余正飞嘲笑,“到时竹条抽到大腿上,就痛快了。”
余半文用眼鼓着他,还真辩驳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