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称不上伤筋动骨的朝堂震荡直到二月末才渐渐平息。
这段时间,李寒青与云隐山的通信频繁了起来。一开始是因为李相夷不间断的来信。信虽不长,李寒青却从家长里短中的寥寥几句的抱怨里,读出他现下一个人在山中生活的枯燥乏味……
李寒青无奈地笑笑,随后想到未来李相夷成立的四顾门下有一个被称作江湖刑堂的百川院,灵机一动,抱着说不清是未雨绸缪,还是投其所好的心思,经常来往于刑部,大理寺,闲余时间整理整理案牍库里的陈年卷宗,将卷宗里面有意思的,诡异的,巧妙的案件整理成故事夹在写给李相夷的信中。
果不其然,李相夷对李寒青信里写的那些真实事件改编的故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甚至能够凭借信中前文的线索自已推断出动机,凶手。
师兄弟二人的推理游戏就这样你来我往着,不过在最近的一封信里,李相夷说自已又创了一招剑法“小楼昨夜又东风。”
李相夷在信的末尾写道:“师兄,我觉得自已将会是天下第一。”
桀骜张扬的字透出本人一如既往的自信。
伴随着几场春雨,天儿刚刚方才有转暖迹象,谁知却是被倒春寒杀了个回马枪,寒流的突然来袭让本来渐暖的日子又突然冷了下来。
淅沥沥的春雨凝成了鹅毛大雪,天冷得乍回寒冬,地里的雪没化完便又铺上了一层,相比于地里耽搁的农活,更让人心忧的是这突如其来,几日不曾停歇的大雪下压毁的屋舍。
李寒青听说城外被冻死的灾民有许多,便想着筹措些银钱出宫赈灾。他手中银钱不多,东宫库房里的御赐的不能卖,金银器皿上又多有皇家印记,剩下的便是些金石玉玩。不过,即使是这些,也足够他换了好几车的衣物,煤炭,木料,药材还有吃食。
离京城越远,落魄的难民越多,李寒青坐在马车里,放眼望去还未来得及消融的冰雪下是满地污糟狼藉——裹着已不辨形色的破布,衣不蔽体的脏污的身上还有各种翻出皮肉黑红的伤口,空洞的眼里一片死寂,路边还横陈着冻死的尸体,可谓一片触目惊心。李寒青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胃部传来痉挛的不适感以及胸口处的窒息感让他眼眶泛起了红。
跟在马车外的花如雪知道这位殿下素来心软,看着这位殿下隐隐泛红的眼眶,心下不忍,便要替他关上车窗:“殿下,别看了。”
李寒青却抬手制止:“不必,”他攥紧了拳,咬紧了牙,默然地看着,执拗地不肯移开眼,似是要将这一切牢牢印在脑海里。
平复了一下心绪后,李寒青命人支起了施粥的篷子,并吩咐手下侍从将赈灾的物资分发下去。
只是这些东西对于大熙,对于这世间数以万计的灾民来说不过杯水车薪。
——“会好的……”
不知道是谁的喃喃自语被吹散在冷风里。
回到东宫后,李寒青的情绪一直都很低落,怀安在为他净手时,才感觉到一双手冷得像是失了温,连忙命人去取手炉。
怀安试探地问:“殿下,今日赈灾是不顺利吗?”
“没有……”李寒青安抚地笑了笑:“很顺利,
只是怀安却瞧着太子殿下的笑容不如往日明朗,眉眼间似是被压上了什么,又斟酌着问:“殿下可是有什么心事?”
李寒青摩挲着手中的茶杯,静静地垂眸凝视着杯中清亮的茶水好一阵子,良久,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看见了,便无法做到视而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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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赈灾一事,朝堂上关于赈灾一事按惯例先是拉扯一番,你推我诿竟是扯了几日。
李寒青曾粗略地查阅过大熙国库余银,他发现这数十年间大熙境内水患天灾,绿林人祸,还有边境动作不大却不间断的摩擦所损耗的军备,国库存银可以称得上是入不敷出。
若不是还有方家这个大熙的钱袋子,靠着遍地的产业钱庄,填补了很大一部分国库的亏空,怕是再过几年连百官俸禄也很难分发。
就这么一个露着风的飘摇不定的王朝,里面的人不想着怎么缝补,反而选择内耗……站在朝堂上听着百官们言语机锋,相互指摘,李寒青垂着眉眼掩去了眼底讽刺的笑意。
最后还是新上任的户部尚书方则仕提议,不然就用那笔刚刚抄家得来的银钱拿去应急赈灾。看着因为前段时间国库进账一笔横财而红光满面的衡徵帝神情逐渐变得晦涩阴沉,李寒青好难才压住了上扬的嘴角,舒心地欣赏了一阵。
随后心底也泛起隐忧:抄家所得的银两只能解一时之急,并不能解决根本上的问题。想到城外的灾民,李寒青心中总是止不住地发沉。他点着指尖,思忖:这若要国富,还是得靠着商贾一道。
经商……想到这儿,他心中有了计较,虽对于经商一事并不了解,不过,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人士这一点,他还是知道的,只需要提出自已的构思,设想,其余的自有专业人员帮忙完善。
李寒青伏案疾书花了三日时间写了份企划书粗稿交了上去,隔日下朝后便被衡徵帝叫到了书房,李寒青眼尖地发现衡徵帝桌案上放着的就是自已那份不怎么精致的粗稿。御案之下还端坐着裹着一件黑色的大敞,留着美髯,形容端肃的宗政丞相。
见李寒青走进来,宗政俊言起身朝李寒青行了一礼,神色平静,颇有几分不卑不亢的意味。这还是李寒青记忆中第一次二人如此近距离地站在一处,看着对方眉心的竖纹在保养得当的脸上显得格外明显,生生给不苟言笑的面容上多添了几分慑人的威严,李寒青瞧着,心里总有些犯怵。
二人相互见礼后,宗政俊言回身看向桌案前的衡徵帝,清声道:“太子殿下之才,有些出乎臣的预料。”
衡徵帝一扫往日沉郁,心情似乎好了许多:“能从丞相嘴里听到这句话,也是难得。“说着,向后靠在椅背的软垫上,掌中捂着的袖炉散着微微烫人的热度淡淡道:“早听太傅夸赞太子聪慧,如今看来,何止是聪慧,竟能别出心裁地想出这许多点子?”
“陛下谬赞,”李寒青听着衡徵帝这莫名的语气,心中一紧,连忙垂首长揖:“这些不过是儿臣幼时在山中为了打发时间捣鼓出的玩意,奇淫巧技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
李寒青的企划书里写的方子自然是穿越者必备的几大金手指:香皂,且为了区分卖的价格,还将香胰子的方子也写了上去。当然,蒸馏酒,蒸花露水、精油等所需的蒸馏器,李寒青也画了上去。
这番说辞倒也不错,他在云隐山上确实曾闲来无事做出了许多小玩意,只可惜这些只是为了满足自已的好奇心,做成功一两次后,便也就失了兴致。单孤刀还曾建议他拿去卖钱来着,只是自已当时吃得饱穿的暖,日子过的很是舒心,对于赚钱没有那么强烈的欲望。
正当站在殿内的李寒青眼观鼻鼻观心地追忆往事时,方则仕也气喘吁吁地赶来,这御书房里态度极为从容平和的宗政俊言相比,方则仕则颇有些诚惶诚恐。因着赈灾一事,他已被衡徵帝连瞪了好几个早朝,此番长吁口气,与在场三人一一见礼后,老老实实地垂手而立,本都做好了再挨顿骂的准备,却听见衡徵帝在上方语气温难得和道:“这是太子写的,方爱卿也看看吧。”
方则仕恭恭敬敬地自一旁的内侍手中将纸稿捧过,细细看后,表情从惶恐渐渐转为惊喜,最后近乎失态地抱着一沓纸在房间内来回踱步几周后,才堪堪平复了心情涨红着脸赞道:“没想到殿下年纪虽轻,不仅武功高强,就连商道一事也通晓,殿下这份企划书的文章,下官阅后实在是受益匪浅。”
方则仕兴冲冲地说完后才意识到这是在哪儿,连忙掸袖长揖:“臣,御前无状,望陛下恕罪。”
“无妨,无妨。”衡徵帝呵呵一笑:“爱卿如此,可见太子的方法是可行的了?”
方则仕犹豫片刻,随后实言:“陛下容禀,太子殿下写的这些个方子,下官虽不清楚效用如何,需要工部的人实践操作后才能知晓。但,若真能造出如殿下所述般的物什,那定然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哦?”衡徵帝挑着眉眼中精芒乍现,能让户部尚书说出一本万利这样的话的,想也知道其中利润该是相当可观。李寒青却眼尖地发现,一旁端坐在太师椅中的宗政俊言却是一派波澜不惊,还以为这位丞相便是如此喜怒不形于色的冷肃之人。
李寒青哪知,宗政俊言早就在看这份手稿之初,粗粗算过其中利润,当时便已经震撼过了,眼下自然不再动容。
宗政俊言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从椅子上站起身凑上前去,拿过方尚书手里的纸稿,指着末尾一章道:“只是,陛下,太子殿下此处所提到的衣食酒肆,还有商路一事,因为涉及武林各派,怕需得从长计议。”
衡徵帝先是颔首,旋即又皱起了眉,似是颇为发愁:“那依丞相所见,此事交予谁比较妥当。”
宗政俊言沉吟片刻后朗声道:“臣以为此事交与兵部尚书较妥当,王家与武林交情向来颇深,此事交与王尚书,与武林各派交易,想来定是易如反掌。”
衡徵帝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扬,不置可否地淡淡移开目光,看向一旁的方则仕:“方卿以为呢?”
方则仕目光与宗政俊言微微一触当即分开,随后小意回禀:“臣以为,此计既然是太子殿下所出,自然由殿下负责比较妥当。”
“不可。”宗政俊言冷声断然道:“士农工商,以商为贱,此事太子出面,与礼不和。”
“士农工商,民之国石也,皆为社稷根本,何来贵贱?丞相大人未免有些过于不食人间烟火了。”方则仕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谁都知道方家行商,与之联姻的天机山庄资产更是遍布天下,这宗政俊言一开口,简直就是把他们一家都骂了进去,也不管御前失不失仪了,张口就回怼:“丞相大人若是如此看不上这黄白之物,刚好,如今国库赤字,户部下月就不必给大人发月银了。”
宗政俊言淡淡扫了一眼方则仕,却没回话,反而对上座的衡徵帝朗声道:“更遑论殿下还要与那些江湖之人来往,有道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太子身份尊贵岂可冒险。”
“太子殿下武功高强,还需丞相大人操这份闲心?”方则仕不以为然:“何况太子殿下本就出身于江湖。”
宗政俊言丝毫不让:“正因如此,才不能叫殿下操持此事,殿下出身本已遭不少官员世家诟病。”
“身正不怕影子斜。”方则仕冷哼一声道:“太子殿下名正言顺,所行所想皆是为了大熙,怕那些穷酸儒生,蠹政害民之流做什么?”
被二位谈论的李寒青却像是神思游离在外,这几日赶稿都没怎么好好休息,又从一大早就听那些官员在朝堂上拉扯,眼下又听着这二位大臣的拉扯,实在是困了。
丝毫没有当事人的自觉,反而还又悄咪咪地打了个哈欠,余光却看见衡徵帝眯着眼,不知在心底细细盘算着什么。
半晌后,衡徵帝揉着太阳穴叹道:“唉,玉不琢不成器,让太子出去历练历练也好,太子,朕记得你曾对朕说过,想四处看看,体察民情,以完善律法?”
李寒青正色回道:“是,此志依然。”
衡徵帝听李寒青说罢才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拍书案说道:“那么,朕便将此事交由太子与方爱卿了,丞相,你也在一旁多帮衬着一些。”
方则仕赢了一局,眉眼间皆染上了喜色,他轻快地应道:“陛下英明,臣,遵旨。”
宗政俊言欲言又止,神色挣扎了一番才俯身长揖:“臣,遵旨。”
李寒青看着上座的衡徵帝,看了看方尚书,又看了看一旁的宗政丞相,收敛了面上的神色,敛衽作揖,恭敬道:“儿臣遵旨。”
从书房出来,方尚书站在大殿外,拱手冲李寒青一礼:“只是殿下方才所提的衣食酒肆,还有商路一事,因为涉及武林各派,还需从长计议,若是殿下能亲自去趟天机山庄与内子交涉,那是再好不过。”
“这是自然。”李寒青自是无不答应。
虽说口谕已下,但也不是说走就能走的,皇帝专门抽调了一部分工部官员,成立了一个秘密作坊,保证了信息不会外泄,李寒青还要指导那边将东西做出来,验收成品。
此事衡徵帝吩咐的隐秘,待单孤刀知道此事后已是验收成品的时候了,当他看见送到自已手中光洁细腻,还散发着清香的物什时才知道此事,于是在一个夜里翻窗进来。
李寒青还未睡下,刚刚沐浴完的少年乌发雪肤,正披着外衣慵懒地捧着卷书侧卧于榻上晾着头发,被单孤刀身上裹挟的霜雪气呛了一下。李寒青抬眼看向对面的人,察觉到单孤刀眉眼间全是他看不懂的复杂纠结:“我曾建议你以此牟利,你那时却不肯,怎么,如今倒是改了主意?”
怀安听见动静,推门查看,看着贸然翻入眼下伫立在房内的单孤刀,一言不发地垂下头,遮住了眼底的不满。
李寒青让怀安退下后,起身走到桌旁翻起一盏空茶盏,走到煨着茶水的慢悠悠地手执急烧向茶盏里倒了些推过去:“师兄,为已牟利,我是觉得没什么必要,但若是为天下牟利,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何乐不为?”
李寒青心中嗤笑自已扯大旗的虚伪,诚然,以前自已不缺吃穿,所以不愿多事,可,还有许多理由是自已下意识考虑过却不曾深想的。
在自已还未决定踏入名利场,还未被卷入权利漩涡中前,这些东西拿出来不过是惹出是非,树大招风。如今却不同,他有了太子的身份,为公为私,他总得做些什么。
”那你也可以你大熙太子的名义做这些,如今,你那方子盖上了工部的章子,事成名利你两不占,师弟,你不可惜吗?”单孤刀淡淡地问。
自然是为了讨好衡徵帝,表忠心啊,李寒青默默地想,只是,这其中的弯弯绕,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李寒青也不多言,只是眉眼弯弯地笑了笑,神情真挚:“师兄,我只是想为百姓做些什么,并无私心。”
单孤刀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他哂笑一声,意味深长地看了李寒青一眼,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后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