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衡徵帝没有规定时间,也没有催促,李寒青还是尽快将东宫的部署进行一番稳妥的安排后,便轻车简从地出发了,此次同行之人除了遴选的东宫侍卫里最拔尖的二十名护卫以外李寒青还带上了花如雪。
“殿下,您把奴婢也带上吧,”被留下看家的怀安用那双噙着泪,依依不舍的眼幽怨地看着李寒青:“奴婢若不在您身边,谁照顾您的饮食起居。饿了,瘦了,病了,怎么办?”
“可是,怀安,这东宫没你不行啊,”李寒青其实也是有些为难的,自已能信任的人本就不多,纠结了一番最后还是选择让怀安留下。
想带上怀安倒不是因为缺个伺候自已的人,而是对怀安本来就有的几分怜惜,若不是这次出公差路上可能会有凶险,李寒青的确存着带他出去四处走走逛逛的心思。
花如雪身手好,轻功高,为人又十分聪颖机敏,若真遇上什么事,自保是绝对没问题的,更遑论花如雪又自幼摸爬于江湖中,对其中的一些门门道道自是十分清楚,此行带花如雪自然是更稳妥。
“你看,你与齐飞二人一人负责侍卫营,一人负责东宫琐事,替我将家看好,”李寒青温声安慰:“这次出远门是有要事在身,下次,下次我带你去见识见识江湖。”
李寒青还想带上单孤刀的,可惜找不到师兄的人影,既没有告假,也非公务,自三日前便行踪不明。
而被李寒青惦记的单孤刀,此刻已经在前往天机山庄的路上了。身为皇家暗卫,知道的消息总归是要多些,当他意外间得知自已竟然有个儿子,当得知何晓兰命不久矣的那一瞬间,他什么都忘了,不管不顾地飞身上马,一刻都不敢耽搁地赶去天机山庄。
昼夜不停地奔波了几日,单孤刀颇有几分憔悴,在天机山庄外对着山庄外的侍卫说明了身份后,顶着老管家怨恨的眼神,他第一次踏入这座曾经对他来说恢宏无比的山庄。
何管家将人领到大堂,单孤刀将目光落在堂中上座的妇人身上,与何晓兰七分相似的容貌,只是比起何晓兰的英气明媚,多了几分上位者的大气稳重。单孤刀知道眼前这人便是天机堂堂主,何晓兰的姐姐——何晓惠。
单孤刀抱拳欠身一揖:“见过何堂主,在下单孤刀。”
何晓惠见到单孤刀还挺意外的,上下打量了一番后,她语气冷淡:“单公子,今日来我天机山庄,所为何事?”
单孤刀跪地抱拳:“何堂主,我想见见晓兰。”
容貌气度都不错,可惜……何晓惠即使心中再不喜此人,面上依然保持着客气:“单公子,小妹卧病在床,不便见客。”
单孤刀看何晓惠决绝的态度,便知道她是不会让他见何晓兰的,
“劳烦堂主替我给二小姐带句话。”单孤刀垂下头沉声道:“是我对她不起。”
“好,话我会带到,单公子请回吧。”
单孤刀咬咬牙起身正要转身离开时,忽然急急跑来了一个丫鬟,俯身在何晓惠耳边说了些什么,何晓惠眉心微蹙,将目光重新转向单孤刀,叹了口气:“晓兰想要见你。”
当单孤刀看着床上形销骨立,再不复往日生机的何晓兰,看见她那双曾灿若星辰的眼黯淡下来,心忽然抽痛了起来,痛得他喉间梗痛,嗫嚅了半天都没能说出一个字。
倒是何晓兰见到他,淡淡地笑了起来:“你来了。”
恍若二人是久别经年又重逢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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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寒青一行人出了京城,阴了半个月的天终于晴了,蔽日的乌云被刺目的日光破开。路上冰雪初消,道路泥泞难行,即使加快了速度赶路也依然花了十日的时间才到天机山庄。
“殿下,”花如雪在马车外唤了一声。
“怎么了?”
“我瞧着,不太对啊,天机山庄似乎出了什么事。”
李寒青闻言,撩开车帘 ,一眼便看见何晓惠红着眼站在挂着白幡的天机山庄门前一身缟衣,此情此景让李寒青心底咯噔一下。
他急急跳下了马车,双手一揖:“何庄主。”
“太子殿下。”何晓惠恭恭敬敬地伏身长揖:“庄内有丧事,怕是怠慢了殿下。”
“无妨,本是公事,来得突然。”李寒青将人扶起,介绍道:“这位是我的下属,花如雪。”
“花公子。”何晓惠抱拳一礼。
花如雪恭敬回了一礼:“见过何堂主。”
李寒青犹豫片刻却是问道:“究竟是何人去世了……”想到上次见面时何二小姐虚弱的模样,不由心中猜疑,“难道……是何二小姐”。
何晓惠哽咽着点了点头:“昨夜,舍妹……”
真的是她……可,“怎么会呢?”
何晓惠将李寒青一行往里引一面沉声解释:“舍妹身子一直不好,本来熬过了冬天,没想到前段时间骤然降雪,叫她染了风寒……”
李寒青心底有几分感慨:世事无常。他没想到,上一次与何二小姐的见面竟然成了最后一面,上了柱香,李寒青忽想起一人,环顾四周却寻不到那人身影,于是又问:“那……长生呢?”
何堂主叹息道:“长生为了给二妹寻药,两个月前就离开山庄了。”
“寻药?”
“是观音垂泪。”何晓惠叹息:“那是药王谷的稀世灵药,世间仅有三颗,哪有那么好得到。”
世间唯一还剩的一颗,被葬在了熙陵,熙陵是芳玑太子的墓,外有奇门遁甲,层层机关,而其内……据说还从未被人闯入过,而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李寒青心中沉沉:何长生怕是已凶多吉少了。
李寒青在灵堂倒是意外地见到了单孤刀,他一袭白衣站在棺木前,垂着头,不知为何,李寒青见到这一幕觉的颇为讽刺,讽刺得他有些想笑。李寒青上前恭恭敬敬地上了炷香后勉强调整好情绪,看着眼前的棺椁头也不回地哑声道:“师兄,这段日子没见到你,原来你早就来了。”
“接到了消息,便提前赶来了。未曾告知殿下,擅离职守,还请殿下恕罪。”
李寒青眉心微蹙,闭起眼:“师兄,你非要与我这般生分?”他虽然将话问出了口,却也不指望从对方口中得出什么答案,顿了顿接着喟然而叹:“罢了,师兄可见到二小姐最后一面?”
单孤刀目光凝在香柱上那亮红的星火上,沉吟良久才哑声道:“见了。”
单孤刀是三日前到天机山庄的,他守了她两个日夜,想起那名女子在死前露出的那抹心平气和的笑,眼里既无爱恨,也无怨憎,抓着自已的衣袖,只是恳求自已永远也不要认回方多病,恳求让他们的儿子只姓方时,他知道她是真的放下了。
“我负了她。”
“你后悔吗。”
身后久久再无声响,李寒青回过神,才发现单孤刀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何晓惠命下人将方小宝抱来,李寒青看着蜷缩在襁褓中的方多病,有些心疼,因为先天不足,过了几个月依然不见长,还是那般小的可怜。李寒青顺便用扬州慢帮他捋了捋脆弱的筋脉。
李寒青抱着方多病,似是不经意间问及师兄单孤刀对方多病的态度。何晓惠说单孤刀只是陪何晓兰待了两个日夜,出来后对于这个儿子是只字未提。
单孤刀的沉默,让李寒青渐渐地看不太懂了。对于方多病这个儿子,他只见单孤刀远远地瞧过一眼,连抱也不曾抱过。之后更是像是不曾有过方多病这个儿子一样,不过问,不关心。
不过鉴于这是对方的私事,李寒青不想置喙。
夤夜,李寒青穿着一身霜白衣袍,茕茕孑立于竹林夜风里,他抬着头目光虚虚地不知落在何处。李寒青想到那夜何长生于夜中吹奏的凄婉的埙声,静静诉说着他不合时宜的心事,他想到那个命苦却纯善,容易脸红的高大少年讲起那个笑容明媚的少女时眼底要化成水般的温柔,他想起初见时天真明媚的少女跟在单孤刀身边,眼中的情愫那般炽烈毫不遮掩,那般张扬恣意。
上弦月的微弱月光染上了几丝冷清,直到身后多了一丝响动,他没有回身:“师兄自从上次你见过陛下后就常常行踪不定。你的身法,武功也都变了。”沉吟了片刻后接着问:“师兄可有事瞒我?”
单孤刀走上前,从怀中掏出一枚玉哨展开在掌心中:“陛下让我统领隶属东宫的暗卫。”
李寒青的目光凝在玉哨上良久:“东宫暗卫?”
“隶属东宫暗卫共三十六人。除了我,其余的不能见光。”
李寒青心底轻嗤了一声:真是毫无新意。“原来每日藏在附近的人是他们啊,”随后又问:“实力如何?”
“暗卫的路数不同,隐匿身法,刺杀暗探,还有以身挡刃”单孤刀说到这儿顿了顿:“这些并不需要太强的实力,我如今的实力是他们的平均水平。”
李寒青喉结微动,嗫喏着唇却半天都没能发出半个声响。
可有危险?可有受伤?可想离开?衡徵帝可有给他出什么难题?
问不出口,说不出口……
李寒青倏地拔出了腰间的醉墨——霜色衣袍的少年持剑在夜间的竹林中盘旋飞舞,手中长剑循着夜风中的落叶,急起直遂,挽起的朵朵剑花,长剑越舞越迅,渐渐的人影剑影难分难舍,似是融在了一起,他的剑气裹挟着飘零的竹叶,竹叶上挂着露重的湿气,挥洒间像是落了一场雨。
单孤刀看着李寒青的剑舞,于这林风淅淅中忽然想到前日薄暮冥冥的傍晚,窗外倏忽飘起了小雨,晓兰忽然起了兴致,想要去院子里走走,他拗不过她,便给她裹上了厚厚的披风,将捧炉塞在她手心,搀着她走出屋,待在廊檐下。被淅沥沥的雨幕遮掩的天地间,安静得似乎只有他们二人。
那日,他陪她看了许久的雨,她抬眸看着自天而落的雨,那双眼眸虽不复灿烂若星,但却清润得宛若春季冰化的一汪泉,拂过所有汹涌的情愫,倒映着点点滴滴的春雨。
难得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光如此安静,过去她总是叽叽喳喳,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往日他总嫌她聒噪,他以为何晓兰对于自已而言,没什么的,他甚至一度认为她是他追求宏志伟业的阻碍。
他从不曾承认自已对她动过心,只是……待他看着她合上眼,闭上嘴,他看着她的手沉沉落下,停止了心跳与呼吸,他忽然有种茫然的无措感——死亡,多么平常,他见过那么多死亡,也直接促成过许多人的死亡,但没有哪一种,是让他如现在这般,痛得像是自已身体的一部分也跟着死去一般。
她的死在他的心底掀起了滔天巨浪,可她却放下了……
残月寒照深竹暗,相悲离恨隔忘川。
李寒青收起剑看着几步开外的单孤刀,他那一双温如春水的眸子里,似是染上了这林间的深重雾霭:“师兄,对不住。”
“师弟。”单孤刀忽然出声,像是痛极:“我后悔了。”
“我知道。”
“但是我不能后悔,”单孤刀缓缓阖起眼睑:“这条路上,我总要护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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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何晓兰下葬之后,李寒青才与何堂主开始谈生意上的正事。
天机山庄里的明山堂里,花如雪有些局促地站在李寒青身后。一张檀木圆桌上除了他们还坐着七人,几位都是天机堂的老人,或者是与方氏交好之人,都是在江湖庙堂上德高望重的前辈们。
花如雪附在李寒青耳边小声道:“殿下,小人在这儿是不是不太合适?”
“你是我的人,哪里不合适?”李寒青二话不说,将花如雪按到自已身旁的座位上坐下。
屏退了闲杂人等后,李寒青拿出之前自已上奏的企划书,何晓惠细细看过后,眼睛不由地睁大了:“殿下,这是……”
其余各长老们纷纷围上前,抻长了脖子去看,越看,眼睛越亮,有甚者脖子都泛起了红色。
花如雪早先已经看过,所以更能理解在座各位此刻的心情。也能理解,陛下如此迫不及待地让太子着手实施此计划的原因。
投之以桃 报之以李,何晓惠知道李寒青虽然聪慧,但对于江湖门派知之甚少,而花如雪,听李寒青介绍,虽然自小混迹江湖摸准了江湖人的行为作风,总能另辟蹊径,提供一种别的方法。却因长年待在京都,对其他地方的江湖势力不那么清楚。
何晓惠与各位长老们你三言我两语地将那些江湖门派,绿林山匪的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网都一一对二人说明,可谓知无不言。
这些信息有多难得,二人心中清楚,他们听得认真,李寒青也愈是打心底里钦佩这位何堂主。
天机山庄在这短短几年的时间里便能扩张到如此规模,很多人都认为是因为有朝廷在背后撑腰,但李寒青却不这么认为。
何晓惠年纪轻轻,能凭女子之身能坐稳天机堂堂主之位,女中豪杰实至名归。她不仅心思细腻,眼光独到,而且思想十分前卫新颖。不论是他提出任何离奇的点子,何堂主都能很快就能领会其意,并且查漏补缺。
“还有这个……”李寒青将他一点一滴地描述着自已的想法与宏愿,并将那些不那么切合实际的愿望洋洋洒洒地写于纸上,再由何晓惠,花如雪二人将其完善圆满。
李寒青不知道,自已侃侃而谈时意气风发的模样有多么夺人眼,也不知道自已的模样落在了一双双眼睛里,然后那些眼便纷纷亮起了光。
李寒青将勾勒于心的筹谋侃侃而谈,谈到兴起,又挥毫泼墨地画了几张图纸,写下几张配方。何晓惠一眼便知这些东西的价值,她一面惊叹于李寒青的巧思,一面又不禁为这份信任而动容。
“这些东西的价值何堂主想必是能懂的。”李寒青抽出其中一张制冰的配方,细细讲述这些东西的图样与作用后嘱咐道:“制冰也可以牟利,只是单单卖冰块盈利颇慢,不如开些饮子店,夏日做些精细的吃食,可以高价卖给权贵。”
李寒青又拿着烧制玻璃的配方淡淡道:“此法头三年可以做些精巧的装饰品,高价卖了,三年后待工艺成熟,此物我另有他用。”
“香皂,精油皂,提纯的花露,香氛,面霜,胭脂可以以其品质分三六九等出售,但这些疗伤的膏药,伤寒药丸劳最好平价出售。”
“还有这盘炕的工艺麻烦以天机山庄的名义推广给百姓,希望来年的冬天不会那般难熬。”
李寒青欣赏何堂主的同时,何晓惠何尝不欣赏眼前的这位大熙储君呢?舞象之龄便已经有如此非同常人的耐性和城府,胸襟又豁达爽朗,眼界开阔,尤其是他的一颗为国为民的赤子之心,这是大多数上位者缺少的,何晓惠动容地抱拳长揖道:“殿下心系百姓,实乃大熙之幸。”
何晓惠将这些纸稿配方默记于心后,抬手将图纸凑到烛台的火苗上缓缓点燃,随后又丢进地上的火盆里。暗黄色的火苗渐渐燃起,焦糊的烟熏味慢慢徘徊在书房,随后又被檀香掩盖。
天光微现,李寒青在这一天一夜里构架了属于他自已的势力,他站在屋外回廊下心满意足地抻了抻腰,看着天边初现的曦光,对身侧的何晓惠说:“这些东西只是第一步,孤如今既无实权,手下也无人可用,许多琐事就劳烦何堂主了。”
何晓惠哪里不知李寒青的难处,太子并非当今亲子,多一丝锋芒便多一丝危险。
“殿下放心,晓惠绝不辜负殿下重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