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那位在枢密院任职的家主一听说自家不成器的混账在千芳阁闹出了人命,二话不说就杀了过来。
其实死的是个贱籍舞女,在谢家家主眼中连命案都算不上,他怒不可遏的是这种败坏门风的丑闻会引来朝堂上御史与政敌的攻讦。
谢行川听到熟悉的骂骂咧咧,扭头一看,就看见自家老爹手上攥着不知从哪抄来的棍子,朝他气势汹汹地杀过来,霎时间手脚冰凉就想跑,却有随即想起来自已眼下的处境,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谢家主,红着眼,弱弱地唤了声:“爹……您怎么来了……”
怒发冲冠的谢家家主看着自家不成器的儿子被人押着,跪在地上,眼前还坐了一人,角度问题只让他看到了一个隐约的身影 只见那人衣着华贵气质出众,便以为是哪个世家子弟在折辱自家儿子,承载他怒火的目标被眼前这一幕生生折转了个弯,他高声呵斥:“哪个不长眼的小崽子竟敢如此折辱我谢家子?”
事情闹到现在,千芳阁好生热闹,比之以往都更要热闹,煞白着一张脸跪在地上的谢行川本来看见自家老爹心有些慌,被自家老爹这声喊得两眼一白,差点儿原地昏厥。
千芳阁的东家听说酒楼里出了人命,忙不迭地赶来,看着眼前一幕,又是侍卫又是监察司,又是谢家……头都大了,他将花娘叫到一旁询问情况,花娘只是管理这些舞姬,姑娘们的话事人,即是在花如雪的暗示下知道那坐着的少年的身份却哪里敢多说什么,只好三言两语地敷衍搪塞着。
与此同时,在齐飞领命出去找人时,前脚才清点完那名叫马三的小贼身上的赃物,将人收押,后脚就听衙差说东宫侍卫来传话,千芳阁发生命案。
拉长着一张脸,匆匆赶来的孟县令一路上都在想:这京城往日里也没这么多事儿啊,怎么每次都叫这位爷遇上了——因为忧心于自已的乌纱帽,孟县令一路上心绪不宁,紧赶慢赶地赶到现场,看看一旁跪着的嫌犯——怎么是这位谢家的小祖宗?孟县令脑壳更疼了。
擦了擦额上的汗,对一旁冷着脸的谢家家主颔首一揖,随意的打了个招呼后,皱巴巴地堆着笑冲着李寒青深作一揖道:“臣孟珺棠拜见太子殿下,殿下金安。”直接叫破了李寒青的身份。
谢家家主被这句直接震得头皮发麻,再仔细一看四平八稳端坐在椅子上的可不就是东宫那位吗?谢家主的怒火也卡在喉咙里,变成震惊,但毕竟也是世家大族的家长,又在官场上混迹了许久,反应迅速,先躬身郑重行礼,而后才试探问道:“下官有眼无珠,冒犯了殿下,不知太子殿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孤与人有约,碰巧遇上了。”
李寒青的身份引得人群一片哗然,这才让众人想起,去年闹得轰轰烈烈的过继一事之后这位殿下便低调的像是隐匿了音信般,还有些消息灵通,记性好的能想起来去年街上王家强占郑家酒方一事,据说也是这位太子出面。
面对眼前惊诧的,讨好的,恭维的,惶恐的,乌泱泱跪下的一群人,李寒青不自在地摸了摸鼻梁:说实话,不论过多久这种场面依然让他觉得局促。
李寒青温和地开口让人免礼后这番稀稀落落磕头请安的声才渐渐止住。然而相比于之前的吵杂,现在整个大堂才是真正的鸦雀无声,连那些围在房间外好事的看客们也丝毫不敢动弹了。
谢家主在一旁讪讪笑道:“殿下,此事定有误会,小儿虽然纨绔,却决计不会沾染人命的……”
“谢大人,”李寒青语调温暾地打断了谢家主的话:“眼下孤正在查,若令公子当真无辜,孤也不会平白叫人污蔑了他。”
谢家主对此不置可否,脸色有些微沉,眼神里分明写着对李寒青的不信任还有一种明晃晃的嫌弃——嫌弃他多事。
李寒青对此倒是不在意,他问谢行川:“你的小字可叫蕴之?”
谢行川意外地抬起头:“殿下如何得知?”
李寒青从袖口掏出用帕子裹住的凶器,缓缓展于谢行川眼下:“此物,可是你的?”
“是……是。”谢行川看着帕子上沾染的血渍,意识到这把匕首便是凶器,脸刹时便白了:“殿下……这把匕首我丢了已有半月左右了,我……小生也不知道此物为何……”
李寒青看着他白着一张脸,磕磕巴巴地牙齿根都似在打着哆嗦,一句完整的辩驳都难以说出口。
其实这个案子说来真的简单,非常蹩脚的嫁祸手段而已,酒壶里有醉心花的味道,很淡,但迷倒一个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至于之前那小厮说的,房间门窗都是关着的,除了死者与谢行川再无他人,也就是密室……李寒青想到这都要笑了:这种门闩要制造出密室可谓是轻而易举。
也就是这个间隔,齐飞押着一人进来了,李寒青眼尖地看到那人隐晦瞥向跪在地上谢行川时眼神里带着一丝丝嫉恨的目光,随后他梗着脖颈,露出一张端正英俊的脸看向李寒青:“你们是何人?为何将我带到此处?”
一旁的孟县令喝道:“这位乃当朝太子,放尊敬些。”
贺鸣山听到眼前这人是太子倒是惊讶了一瞬,不过随即就收敛了。
李寒青吩咐人备上笔墨纸砚:“将你的名字写下来。”
被带上来的那人面露疑惑,却也没有多想,执笔写下了自已的名字。
一直躲在人群里默默看着一切的花如雪在看到那人执笔的左手,目光几不可察地闪了闪。
李寒青起身从书架上取出本诗集,翻到其中一页,拿起那张写了名字的纸张,比对着看了两眼后开门见山:“你就是贺鸣山?”
那人被齐飞按跪在地上回道:“正是在下,不知在下有什么可以为殿下效劳的。”
李寒青有些意外地又仔细看了眼眼前这人:被当作嫌犯押来按理说该做贼心虚,唯唯诺诺才是,哪知他却似是有恃无恐,回的十分正气凛然,中气十足,哪有半点嫌犯的模样。
他取出书页中夹的一张花笺轻声念道:“将翱将翔,弋凫与雁。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这后面还有你的题字——鸣山。”
字颇有些潦草,通篇下来只有署名的‘鸣山’二字还算端正。
李寒青讥讽道:“你抄写这些诗句的时候怕是也没怎么用心吧,只可惜,木槿娘子却没有看出来……贺鸣山,你可知罪?”
“不知在下何罪之有?”贺鸣山回答的坦荡。
李寒青端坐在桌前,单刀直入地厉声问:“贺鸣山,你杀害木槿,盗走谢行川的银钱,还栽赃嫁祸……还不从实招来?”
“殿下说这话,可是有证据?”贺鸣山反问。
“是或不是,请孟县令派仵作查验一下尸体上的伤口便可知晓。”李寒青语气有些微冷:“惯用左手,和惯用右手造成的伤痕是不一样的,你的身量与木槿身上的伤口也可以比对出来,你从谢行川身上偷来的银票也可以作为证据……”
“可那又怎样呢?”贺鸣山笑了:“殿下,在下是武当派内门弟子。”
什么意思?李寒青一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慢吞吞地看向贺鸣山:“那又如何?”
“与那舞姬本就是逢场作戏,这些信笺不过是哄人开心的,银票是那舞姬赠予在下的,若论盗窃也该是那舞姬盗来的。栽赃嫁祸更是无稽之谈,就算殿下所言皆为真,在下杀了人,可在下杀的是个盗取他人钱财的贱籍舞姬,”贺鸣山有恃无恐地笑道:“门派有门派的规矩,在下犯了错,合该由我派长老出面,大熙的法律判不了在下。”
花如雪看着这位小殿下琉璃般清透的眼中忽然露出了一种让人心软的,堪称迷茫的神色,他悄然移到李寒青身后,小声提醒道:“太子殿下,恕小人多嘴,江湖门派确实不受制于朝堂律法。”
习武之人大多耳聪目明,花如雪这句话即使压低了声音却也能让贺鸣山听得一清二楚——他脸上的笑意更加放肆了。
花如雪没有说的是,即使是按武当派门规来盼这位贺鸣山也不会受什么罚,再交些银钱,最多只会受些口头上的训诫……花如雪眼眸微敛:正如贺鸣山所言——死的只是名舞姬,不是什么大事。
李寒青垂眸看着地上的尸体,思绪翻涌间忽然就想起来一件封存在自已记忆里很久远,很久远的事:上辈子童年时期上幼儿园的院子里,水泥空地上中间的一片被大理石敦围成的圆形花圃,花圃疏于打理,可以看见长势喜人的野草,但也能看见缤纷的花朵,具有一种凌乱野生的美感,左右两侧是一排刷成橙黄,暖红色二层的小平房,房屋的墙壁上还用油漆绘出了彩色的花朵,彩虹,和小动物的图案,童年的回忆总是伴随着橙黄的夕阳,夕阳下,花圃旁孩子们将一只蝴蝶按在大理石墩上,他看着它挣扎,看着那些孩子们笑着一片片扯掉了它的翅膀,触须……
李寒青忽然觉得胃部有些筋挛,他嘴唇微张,却没能发出声音,过了半晌,才找回自已的声音,嗓音带着微微的沙哑:“你为什么杀她?”
“一开始,你待她应该是有几分真心的,可是,从什么时候变了呢?你觉得是木槿变了心?”李寒青眼中寒意凌然地看着贺鸣山,将这屋内所见、所闻、所感一一在脑海里拼凑成故事的脉络,姿态慵懒地斜倚在桌前,没等贺鸣山的回答,自顾自地支颐沉声道:
“其实变得人是你,从你手上的茧子可以看出来,你沉迷于赌博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孤猜测你还欠了赌坊不少钱,你贺鸣山只是个庶子,文不成武不就,可谓是一无是处。为了让你能拜入武当派,你家里已经花了不少钱,对一名庶子可谓是仁至义尽,所以这笔欠款你不敢问家里要,只能将主意打在了对你情深意重的木槿身上。
海誓山盟,装可怜卖惨,你用尽心机手段,利用她对你的感情,让她为你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连首饰都当去了不少,她妆奁里的首饰除了几套充门面的剩下的都是些不值钱的银饰,衣衫也都是些几年前的款式,即使如此,你还是不知足,谢行川三番五次地想要替她赎身,你害怕她离开千芳阁失去收入来源,你害怕失去自已的钱袋子,所以也是你让她拒绝谢行川为她赎身的提议,继续待在这里。”
被李寒青戳中了内心的隐秘,随着他的话,像是揭开了贺鸣山心底流着脓的暗疮,李寒青漠然地看着贺鸣山的脸色一点点发青,接着说:“你一点点地消磨了她的爱意,什么时候开始,你察觉到她动摇了,不论她对谢行川是何等情感,感激还是爱意,都让你无法忍受,你觉得自已连个纨绔都争不过,嫉恨交加你决定再让她从谢行川身上榨取最后一笔巨款,并答应她之后再不会纠缠。她答应了,不仅为了离开这里,更是为了全了你们之间的这段感情,却不料断送了自已的性命。”
李寒青生气了,在场所有人都能看出来,这位小殿下生气了,像是展露了爪牙的虎,让人恍然意识到这位小殿下从来都不是软萌无害的狸奴——他语气戏谑,眼神不屑,随即露出了一抹堪称残忍的笑:“贺鸣山,忘恩负义,恃强凌弱,杀人嫁祸,你可真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