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后的花娘定定地看着一群衙役上前抬走的尸体,目光落在那尸体倒下上方的铜镜妆奁,忽然间身体晃了晃——原来——她竟然都看见了吗?看见了身后之人掏出的刀子,不躲也不避……
随着少年的一字一句,花娘想到木槿往日音容,再想到那张恬静的仿佛睡着般的遗容,又悲又哀,物伤其累,眼框里顿时砸下泪来。
似是搭了一个戏台子,场外的是吵吵嚷嚷一片喧嚣的看客们,表情生动,五官乱飞,面上什么表情都有,唯独缺了对逝去生命的怜悯……李寒青忽然间便觉得索然无味:不过是个可怜的女人,恰巧在今天被杀,恰巧被他碰见……不幸每天都在发生,这世间也从不缺可怜人。
李寒青缓缓站起身,手握住了腰间的醉墨,指尖若有若无地敲击着剑柄。所有人屏气敛神地看着这位殿下沉吟着,一言不发地垂眸看着地上的人,神色难辨。
醉墨被缓缓抽出,李寒青将剑尖缓缓抵在贺鸣山的喉结上,剑锋的寒凉冻的贺鸣山一个瑟缩,不自在地向后躲了躲,却被身后的齐飞一把薅住了头发,使了全力往后一拽,贺鸣山头皮一紧,只能生生对上李寒青那双冷澈的眸。
齐飞抬眸看向对面站着的紧攥着剑柄的少年:他调入东宫的时日也不少了,对这位太子的印象也一直都是温润的,太子殿下嘴角一直噤着一抹既不张扬,也不冷淡的微笑,整个人都因为这抹有着恰到好处的温度的微笑温暖了起来,端得是一副敛让无争,谦逊低调的姿态,哪怕是待最下等的宫人都是温和有礼的。
太子殿下很勤奋,他见过他笔耕不辍的日夜,也见过他伴随着旭日第一缕朝阳下舞剑的身姿,有时这位殿下却又很慵懒散漫,尤其在他师兄单孤刀面前会露出一种少年人的任性娇气。可眼下的太子殿下,是齐飞不曾见过的锐利凛冽,瘦削脊背挺得笔直,如同春寒料峭的寒夜,破开覆盖着冰雪的泥土,拔地而起亭立的青竹。
随着剑锋缓缓上移,李寒青嘴角缓慢地勾起了一个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说着用剑身拍了拍贺鸣山的脸:“孤倒是不知,我大熙律法竟然治不了一个宵小。”
暗处目睹了一切的阿须轮笑了:“纳姬尼,你说,他是不是个傻子?”
黑袍人哑着嗓子道:“属下不懂。”
自身陷入险境之时尚不见他露出如此神情,却为旁人的苦痛大动肝火……“呵,”阿须轮嗤笑一声,倒也不再多言。
孟县令察觉到眼前少年周身萦绕的寒意,不得不上前,低声劝道:“太子殿下,此人不可轻动。”动了一个贺鸣山事小,打破了武林与朝堂之间的约定俗成的平衡才是大事。
恩师生前三番两次的提到这位太子时皆是不吝夸赞,同时也表露了对太子处境的忧心,眼下朝堂上看着是一片和气,但眼下的一切就如静湖下的深渊,暗流涌动。
这位殿下究竟知不知道他如今如履薄冰的境遇?今日若是杀了此人,不仅会受到陛下的申斥,明日朝堂上弹劾的奏章也能将他淹了。孟县令看见垂着头跪在地上的贺鸣山听见自已出声劝阻后嘴角隐晦地上扬,虽然咬牙暗恨此人狂妄,却也不得不上前一步俯首一揖,出面劝阻:“殿下,三思啊。”
李寒青眯了眯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看向孟县令,琉璃般的桃花眼里似是含了冰,哂笑一声:“那依孟大人的意思呢?”
“殿下,不如将此人放了吧。”孟县令顿了顿又说:“不过,此人言行无状,冲撞了殿下,按律当打三十板子,以儆效尤。”
李寒青沉吟着,皱着眉,没有表态,他环顾这房间内的所有人,似乎是想从他们脸上寻求一个答案似的。
花如雪踌躇片刻后上前一步,拱手低声道:“殿下,据小人所察,贺家在京城郊外的庄子里昧下了不少田,田庄里佃农的赋税也是最高的,所做的伤天害理的事情定不止这一件,不如徐徐图之?”
“你叫什么名字?”
“回禀殿下,小人名唤花如雪。”
“花如雪,”被这取得颇为诗意的名字短暂分心后,暗叹一番便收拢了心思,李寒青看向孟县令,语气似那眉眼一般冷沉:“孟大人可听见了?此人目无王法,品德败坏,藐视皇家威严,实在是堕了武当派的名声,这般的武林败类,以儆效尤,三十大板可不够……”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猝不及防地闪过,跪在地上的贺鸣山已然捂住被洞穿的脖颈倒在地上,李寒青猛然看向暗器射来的方向,隔着人群那人身影一闪便过,却也叫李寒青看清那人未被面具遮掩的另一半脸上扬着漫不经心的笑。
耳畔却传来那人的传音:“既看不顺眼杀了便是,瞻前顾后,啰啰嗦嗦。”
这番惊变,引得被侍卫拦围成一圈在外的人群短暂地静默一瞬后,慌乱了起来
——“杀人者……是何人?”
“这般手段,怕是个高手”
“许是哪里看不过眼的江湖客……”
孟县令拧着眉心发愁:“这可如何是好。”
李寒青对周遭骤然乍起的喧闹惊哗置若罔闻,也不在意溅在脸上身上的血迹,只是怔怔垂眸看着在血泊中挣扎,一点点没了声息的贺鸣山:看着他因挣扎而扭曲的五官,看着他的眼睛一点点地失了光彩……
待指尖的温度微微回笼,才将剑收回,挥开了围拢在周遭的侍卫,藏起微微颤抖着的手领着一队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花娘冷汗涔涔地看向那位殿下离开前抛在花如雪手中的一锭金,神情惶惑,不安道:“太子这是何意?”
花如雪看着之前躺着尸体的地方,以及地面上残留的血渍,叹了口气:“殿下心善,是想让我们好好敛了木槿的尸体。”
“可……这给的也太多了。”
多么?花如雪攥着手里的一锭金子,垂眸短促地笑了:是啊,对于一名舞姬来说,是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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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波了一天的李寒青一入宫门就听到陛下召见的消息,很是心累,拢了拢身上落雪的大氅随着内侍一路走去。
自外面走进殿内时,李寒青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面:宣和殿内一片安静,天色已暗,开始飘落的小雪花此刻已渐渐大了起来,殿内煌煌灯火映得凌霜透过花窗,宫人们都垂手肃立在 莹莹地散着亮,晃在人脸上,微微闪烁着的光影里,几榻上的衡徵帝闲散支颐,神情高深莫测地看着面前摆着的一张摆着子的棋盘。
一旁的内侍面不改色地接过李寒青解下的沾了血的大氅,李寒青朝着衡徵帝俯首长揖,毕恭毕敬:“儿臣参见陛下。”
“落了雪,怎的也不知道打把伞?”衡徵帝看了眼李寒青头顶还未化去的残雪随口问道,也没非要个答案,反而话锋一转,一面收着棋盘上的棋子,一面向他招了招手:“来,过来,陪朕手谈一局。”
李寒青从善如流地应承下来,在衡徵帝对面坐了下来。
下棋他自然是不怕的,从小师父,师娘让他们学的何止武功心法,君子六艺,琴棋书画,奇门遁甲,也都是细细教过的。
只不过——与帝王下棋,便不能以寻常棋道行之,对之……
李寒青暗自一番计较,须臾后落下一子。
衡徵帝一面从容落子,一面声音轻细,态度亲和地问及李寒青近日的功课,而后谈及江湖朝堂,言语间隐隐有让李寒青外放历练之意。
李寒青似是浑然不觉,无论衡徵帝说什么,都是一副“陛下做主便是”的态度。
伴着落子声声,棋盘上的黑白两色已陷入胶着状态,衡徴帝却捻着棋子却迟迟不落,捏着指尖莹润的墨玉子,忽然意味深长地指着棋盘上的棋路,道:“太直白,封得直白,拆得也直白。”
衡徵帝眼角扫到少年虽然从小并未养尊处优却依然白皙纤长执棋的手,不知怎的,又恍然想起多年前那人眉如远山,目如镜湖,执着酒盏的模样。思绪翻涌不过一刹而过,看着被打散被逼入角落的黑子又笑了:“虽能谋得大半,但这道,走的太正,非君王道。”
“儿臣本就不善棋艺,自然是想到哪步落子便落到哪处,陛下莫怪。”衡徵帝从少年的神情里难得地看出了几分讪讪,朗声笑罢:“行了,朕也不为难你了,跑了一天,回去歇着吧。”
“谢陛下,”李寒青将手中的白玉子丢回棋盒后,迫不及待地起身一礼:“儿臣告退。”
快迈出殿门时,忽然听见身后的衡徵帝问:“你可怨朕让你那师兄吃了苦头?”
“儿臣想过了,宝剑锋从磨砺出,”李寒青脚步一顿,面不改色转身回道:“况且,师兄自小为习武吃过更多的苦,受过更多的磨难,却难见成果,而如今却添了数十年功力,儿臣谢过陛下。”
衡徵帝听后,不置可否地轻笑一声:“行了,下去吧。”
李寒青离开后,恭敬立在一旁的轩辕箫垂着眉眼,神情欲言又止。
衡徵帝看过去:“想说什么。”
“陛下,此事该如何打算?”
在太子今夜踏入宣和殿的一刻钟前,衡徵帝已从影子送来的消息里得知了宫外发生的一切,可观今夜这二人交谈,桩桩件件都与今日在宫外发生的一切无关,轩辕箫有些摸不着头脑,便也顺势就问了出来。
衡徵帝眉梢微抬:“你问的是哪件事?是阿须轮所提结盟一事,你担心朕会因此生出芥蒂,还是那众目睽睽下被杀的贺鸣山一事改日朝堂上有人会将杀人的脏水泼在太子头上?”
轩辕箫的头垂得更低了,忙道:“臣不敢”
衡徵帝捻着手中的黑棋,将棋子落定于棋盘上后,扬着嘴角缓缓笑道
——“不用担心。”
随着衡徵帝一子落下,被逼入角落托渡的黑子霎时与棋盘上散落的零星黑子接起,将原本占了大半数优势的白子生生拆裂,棋局优劣胜败一剎便翻转过来:“他所能占的,都是朕给的。”
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衡徵帝有些心烦意乱地将手中的棋子砸入棋盒中。
李寒青带着一身倦意回到东宫,怀安早早就备着热水,膳食候在院内,远远瞧着廊下提灯伫立的人,心底微微一暖。
夜凉如水,浴室里满是蒸腾的水汽,李寒青疲累地靠在木桶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既是在热气蒸腾中疲累发白的面色终于染上了点红晕,怀安一边往木桶里加着香露,一边看着李寒青的脸色:“殿下今日看着颇为疲惫。”
李寒青将那舞女被杀一事大致讲了一遍。
“倒是个可怜的姑娘,也不知是哪里的英雄路见不平,杀了那负心薄幸之人”怀安感慨一番后由衷地赞道:“但要奴婢说,殿下是最厉害,看一眼便知道那犯人是谁。”
李寒青扬了扬嘴角道:“只是运气好罢了,那贺鸣山栽赃嫁祸的手段拙劣,在场的有一个少年也给了孤不少提示。”
怀安闻言只觉得是自家殿下过于谦逊,笑眯眯道:“可要奴婢说,这要放在以往,根本没人会追究,都是得过且过,草草结案罢了,但殿下不仅查了,还迅速地找出了真凶,”顿了顿,看着李寒青面色沉沉,兴致不高的样子斟酌着问道:“只是……既然那凶手已被就地伏法,也算大快人心,殿下不这么觉得吗?”
“去年的郑家酒方,今日的舞姬被杀,以小见大,可怜人何止千百。以律法外的手段杀了一个贺鸣山算什么,以杀止杀,终究触及不到根本……”李寒青掬了一捧清水盖在脸上,过了会才低声喃喃道:“决狱如流,片晷立就,果非凡人所能。”
怀安听着这话似懂非懂,却还是猜度着他的心思,笑着低声劝道:“殿下入京不到一年,眼下陛下将监察司交给您,自有大把时间徐徐图之,您何必着急?”
听到怀安的话,李寒青无声地笑了一下,这已经是今日第二次听见有人劝他“徐徐图之”了,只是,他却很清楚,自已不是在着急,而是为自已的无力而感到沉郁——他想改变的事情太多了,多到如今想要改变李相夷的命运,守护自已身边的人仿佛已经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可即使是这件小事,自已似乎也没有做到……
想到单孤刀,李寒青心底便是一阵后怕,假如今日陛下给他的是杯货真价实的毒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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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孤刀挣扎着从梦里醒来时一时不知今夕何夕,意识回拢后似是想到了什么,他试探地运转着内功,体内猛然增长的内力一经运转便撑得经脉隐隐胀痛,却同时有另一股力量温和地将这股疼痛抚平。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云隐山了,因为他知道,那里从来都不是他的归宿。但是方才他却久违地梦见了一开始三人拜师学艺的那段日子,脑海里闪过的一幕幕的画面最终定格在一个阳光正好的午后,以及绽放在稚嫩掌心里的那簇细碎的白花。
如果说一开始的时候他还没意识到,但就在刚才,伴随着纷至沓来的回忆,单孤刀终于想起体内这股中正绵长的内力究竟来自何处了——那是小师弟李相夷自创的功法:扬州慢。
他住的营房是四人一间的通铺,看着睡得鼾声震天,四仰八叉的其余三人,单孤刀趿着鞋走到窗边目光沉沉地看着不知何时开始下起的雪,屋内的炭火‘哔哔啵啵’地燃着,发出细碎的声响,营地外一片苍茫漫天飞雪,朔风霭霭。
耳边似乎响起师父略带酒气的话——“相夷,你自已悟出的这套心法除非是同你一样玄心超诣,心智纯净通透之人才能学得,旁的人是学不会的。”
单孤刀从怀中掏出那枚鸦青色的玉哨,静静地垂眸看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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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女被杀一案,很快就落幕了,明明是个很小的案子,但后续的事却远没有那般轻易完结,如同煽动了翅膀的蝴蝶,后续在朝堂上掀起了一阵波澜:不知是何人将贺员外这些年私占的良田,逼良为娼,将贺家秘密经营的好几处暗门子,以及非法放印子钱的钱庄地点,以及这些年靠着一些手段谋得的见不得光的钱财来往账本等一系列证据誊抄三份,分别送到了大理寺,刑部,以及府衙。
后经三司查证,贺家贪赃枉法,草菅人命,证据确凿,最终被抄了家。甚至拔出萝卜带出泥,除贺员外一家以外还自下而上地查抄了大大小小好个官员的宅子。
相比之下,御案上那些参太子多管闲事之类的折子就显得那么的无关紧要了。
京城内这段时间是风声鹤唳,赌坊,青楼等场所的生意一落千丈,但国库一时间却是进账近百万两,新年发的第一笔横财,让衡徵帝一连几日早朝都喜气洋洋。
抄家的工作被衡徵帝安排给了李寒青,所以李寒青这段时间很忙,也是在这段时间内,李寒青抓紧机会一点点收拢着属于自已的人手:除了那日在场的齐飞等人,还有这近一年里他所观察的几名可信且有能的侍卫,以及单孤刀所寻来的人外,李寒青还招来了宫外的几人,其中一人便是那日遇见的少年花如雪——属于他的监察司初见雏形。
但,比他还忙的是单孤刀,自那日之后,单孤刀便常常不见踪影,只是每次见到单孤刀时,他身上的气息便凌厉一些。
单孤刀对于李寒青而言总归是特别一些,抛开二人从小一同长大的师兄弟的情谊,对于单孤刀,李寒青自已心底也总有几分愧疚:当初是为了规避原剧情里李相夷的命运,才生生将单孤刀强留在身边,谁知却差点让他丢了性命……
所以对于单孤刀隐瞒的行踪,李寒青也就没有刨根问底。
除了忙着抄家,李寒青还往藏书阁跑了好几趟,阿须轮提到的南胤秘术实在让他在意,知道这是个不能以前世记忆来衡量常识的世界,所以对于这种秘术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南胤人以奇邪诡术闻名,但最令人胆寒的是南胤痋术,李寒青查阅的中原的资料里对此也语焉不详,但总结出来便是独特的地理位置生长出独特的植物,与植物伴生的蛇虫类带着独特的药性或者毒性。
李寒青支颐垂眸,看着面前勾勾画画的一叠资料出神地思量着:痋术有点儿类似于上一世那些小说,或者民俗传说里的苗疆蛊术。但是关于那业火痋,李寒青查遍了书籍,除了南胤建国历史所提及的只言片语,再无其它,倒是能看出对此术的讳莫如深。
风氏……李寒青在纸上写下这二字后,眼睑微颤,沉思片刻,随后抬手将这张纸放在烛火上缓缓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