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出城是想放松一下,却没想到给自已揽了个差事,李寒青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他佩金带紫,板着脸倒还真能唬人,表明了身份后被京城县令迎入县衙,恭恭敬敬请上了坐。
京城县令,天子脚下,即使是个小官多多少少都是有点儿门路的。这位县令姓孟,是杜相的门生,如今四旬左右,长得倒是儒雅端正,只是这副前倨后恭的模样生生将这一身清朗儒雅破坏了几分。
堂下及院内一众被押的犯事之人这才知道眼前的少年便是半年前新封的皇太子。
肖紫衿心底一沉,复又一喜,高声道:“殿下可认识单孤刀?”
李寒青听到这个名字,有些意外地眉梢一挑:“你认识师兄?”
肖紫衿眼睛亮了亮:“殿下,草民肖紫衿与单孤刀为好友。”
师兄眼光可真是……一言难尽,李寒青眼神微凉地看着肖紫衿,眉心微蹙。
随后忽然想起来肖紫衿这个名字,格外熟悉:啊……对了,原剧情里那个气短量小,暗戳戳给李相夷泼脏水的,好像就叫肖紫衿……这人居然在京城先被自已碰见了。李寒青沉吟片刻:“你打着师兄的名义是想与孤攀交?”
“岂敢,草民哪敢啊,只是草民……”
“这位……肖大侠。”李寒青本来就因为之前他随意出手伤人性命之事对此人不喜,现下又知道这人就是个见色忘义的伪君子,更是难掩对此人的厌烦,连表面功夫都懒得敷衍,打断肖紫衿的话后便收回了看向他的视线,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才接着说:“你是你,师兄是师兄,你在街上无故出手欲伤人性命,虽说有情可原,但毕竟有悖法度,孤不懂你们江湖的规矩,但眼下是在京城,天子脚下,孤看见了,便不能置之不理,此事,你与孤攀任何交情都没有用,全凭孟县令依法裁决。”
李寒青放下手中的茶盏,眉眼温和地看向一旁冷汗涔涔的孟县令,嘴角勾着笑:“你说是吧,孟县令。”
“是,是,殿下所言极是。”孟县令擦了擦额角的汗,忙不迭点头称是。
肖紫衿一句话被堵在嗓子眼儿,不上不下的,脸涨得通红。
孟县令动员了一个县衙的人,两个时辰不到便将证据搜罗齐全,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口供,罪证都一条条给罗列好誊抄在册子上了:哪年哪月,何事何地,谁干了什么,受害者有谁,损失几何……一条条看过去,李寒青看着手里的册子,不由地感慨这效率之高,这证据之全。
其实说起来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无非是醉香坊的少东家想要买郑家的酿酒方子,郑家不给,于是便一步步地逼迫,想将郑家逼入绝境,先是设计让郑家小儿子背上巨债,之后便是放火烧酒坊,却不料郑家骨头太硬,即使家破人亡都不妥协,这才在酒中下毒,败坏酒坊名声……
这种事古往今来屡见不鲜,所以李寒青并没有多意外,愤怒之余只是有些感慨罢了,因为孟县令在调查中还发现,这醉香坊的掌柜与王家并无关系,这醉香坊走到如今这一步少不了扯着王家这一面大旗,作威作福,也素来没人敢质疑什么。即使有些百姓被欺骗,被压榨,但顾虑重重下,也只会硬生生地咽下这个苦果。这世道向来讲究的是一个民不举官不究,见微知著,这藏在一片和乐安宁的太平世道之下还有多少翻不开,算不明的污浊烂账。
王家靠着阴私手段谋来的家业,以及谋害了郑家近十条的人命,人证物证俱全,根据本朝律法判了王掌柜还有王家少爷,男丁,以及一众参与过此事的管家,家丁死刑,家财一律充公,女眷以及小于十岁以下的孩童流放。
至于肖紫衿,当街行凶未遂,念及事出有因,不予重罚,当堂打四十大板便可。
县令将判决结果念给一直安坐在堂下的李寒青,随后谄媚地笑着,搓着手道:“太子殿下,这个判决您觉得如何?”
“孤觉得如何不重要,依法照办就是。”李寒青眼都没抬。
孟县令得了准信,捆了王家的人犯押入大牢,办了一众该办的人犯,将清点出的该赔偿的受害者定了赔偿的金额之后,夜色已渐深。李寒青看着被按在长凳上的肖紫衿,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哈欠,招呼着身边的怀安:“怀安,走吧,回宫。”他可没心情看肖紫衿被打板子,有这个闲工夫还不如回宫睡觉——唉,好好的假期,连逛街的兴致都没了。
马车上,怀安见李寒青沉着脸,试探地问:“殿下可是在想那肖紫衿?”
李寒青回过神,有些意外:“你如何知道。”
怀安傻笑了一下,随后正色道:“殿下,那肖紫衿怕是已经恨上您了,要不要……”说着,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李寒青弹了怀安脑门儿一下:“胡说。”
“奴婢哪里胡说了,那人看您的时候眼睛里的恨意都藏不住。”
呵,肖紫衿看他时想刀他的眼神他不是没看出来,李寒青心里嗤笑了一声,安抚怀安道:“无妨,眼神又不能杀人,此人有错,但罪不至死,”随即他话锋一转:“孤只是在想,这江湖上如同肖紫衿一般的人该是占多数的罢”
一提这事儿,怀安就来了劲儿,义愤填胸道:“可不是,仗着自已有些武力就为非作歹的江湖人士可多了,奴婢的爹以前是走镖的,奴婢记事早所以记得许多爹跟奴婢讲的故事。”看着眼前的怀安提及过去时一口一个“奴婢的爹”,李寒青心里止不住地发酸:如果没有那些山匪,怀安也许会普普通通地长大,现在也该是个翩翩少年郎…………
李寒青敛着眸默默听着怀安给李寒青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曾经他父亲口中的江湖,越听越觉得这怀安口中的江湖各门各派有点儿像现代手持武装力量的党派,各派中的武林高手就像手持火枪大炮的武装分子。朝廷对地方势力控制弱,也没有能够震慑武林众人的力量,地方势力盘根错节,百姓便在这江湖与朝堂等多方势力下的夹缝中艰难求生。
李寒青脑海里隐隐掠过一个想法,却还来不及细想,他被忽然停下的马车甩得身体一个猛倾,脑子里的那点想法也被甩没了。
“怎么回事?”怀安赶紧询问外面驾马的车夫。
车夫连忙出声请罪道:“殿下恕罪,前面有人挡路。”
“什么人挡道呢?速速让开!”马车左右的护卫抽刀出声威胁。
李寒青掀开车帘目光扫向马车外的街道,天色已晚,白日里还热闹的街道,一下子就寥落凄清了起来。昏暗的街道上有一人站在三丈开外,站了站,又转身拐到了一旁的一处酒肆,好似只是走错了路一般。
李寒青跳下马车,命众人原地候着,跟上那道身影只身走进酒肆里。
果然,坐在空荡荡的酒肆窗边上的那抱着酒坛的身影不是单孤刀还能是谁?自然而然地走上前坐在了单孤刀对面:“师兄,许久不见。”
单孤刀抿着唇看了眼对面坐着的数月不见的少年,他似乎长高了些,也长开了些,龙章凤姿的少年眉宇间开始隐隐露着的锋芒,一时竟觉得有些陌生。
单孤刀自顾自地开了酒坛,给自已面前的碗满上,仰头一口灌下,待放下碗后才语气不冷不热,态度不温不火道了声:“太子殿下。”
李寒青不以为意,态度熟稔地搬起酒坛也给自已倒了碗酒,又将单孤刀的酒碗满上:“师兄过得可好?怎么与友人一同来京城了也不与师弟我通个信?”
一连串的问候抛出,见单孤刀对自已的寒暄置若罔闻,李寒青只好悠悠地长叹一口气,一脸落寞道:“唉,师兄,许久未见,你都不曾关心我一句,你是不知道师弟我最近过得有多苦啊,本来想散心的,结果遇到这么档子事,今日师兄既然在场,为何不出面,莫不是只顾着看师弟的热闹?”
单孤刀听到这话反被气笑了:“你倒是恶人先告状。”
“师兄,肯理我了?”
看着笑得眉眼弯弯的少年一时间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在云隐山中的日子,心底的那层隔着的生疏感忽然就散了。
“我问你,你怎的就成了太子?”单孤刀拧着眉,压低声音:“你不知道这个身份背后的凶险吗?”
“我这不是想为我爹娘上炷香吗?我爹娘葬在皇陵,我如果不恢复身份如何才能见到?如何才能为他们扫墓上香?”李寒青笑眯眯地回道,说着将碗凑到嘴边,抿了口酒。
“你啊,胡闹!”单孤刀看着他浑然不在意的模样,将酒碗重重落在桌上:“师父师娘没有劝你?就这么放心你只身一人来这龙潭虎穴?”
“相夷先前也与我闹了脾气,唉,师娘师父也训我,莫不是如今大师兄也要与师弟我置气?”李寒青笑得漫不经心:“你还不知道你师弟我?放心吧,我没那么弱。”
“和实力强弱无关,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从小生活在云隐山,哪里懂这皇宫,这官场上的手段。”
“我自然知道这储君不好当,所以我这不是在学吗?”李寒青无奈摇摇头一脸感慨:“太傅给我布下的功课那可真的是……太可怕了……”
单孤刀看着李寒青眼底微微的青色,神色莫名:“云隐山朝夕相处许多载,我倒不知你竟有如此野心。”
“我呢确实没什么野心,”李寒青敛下眸,端着酒碗的手紧了紧:“我拿回自已的身份哪里算的上野心。”
单孤刀敏锐地察觉到李寒青的意图,恍然:“所以……你是为了复仇?”
“不是复仇,是讨账,”李寒青纠正他。
“行,讨账,”单孤刀不愿在措辞上与他纠缠:“你当真决定好了?”
“我现在要退,怕也是无路可退。”李寒青似笑非笑地看了眼窗外,从这里倒是能看见皇城,完全暗下来的天色,让这高耸的宫阙像是融入了夜色里,远远瞧着竟让他觉得有些冷意:“何况——我既然决定了,便不会退。”
“不说这个了,”李寒青收回视线,嘴角重新挂上笑话锋一转:“师兄,那个肖紫衿当真是你好友?”
单孤刀见他执拗,不愿再谈,便也顺着对方的话说了下去:“我与肖紫衿是下山游历江湖途中遇见的,他救过我一次,为人还算仗义,功夫也不错,便一同结伴而行。”
“这样啊”李寒青了然地点点头,既是有救命的恩情在,那肯定要另当别论。
“怎么了?”单孤刀挑着眉梢:“你把他杀了?”
正在抿酒的李寒青被这句话惊得一个没留神呛住了,狠咳了几声,才连连摆手:“说什么呢,没杀,就是他今日被打了四十杖怕是会记恨。”
单孤刀指尖轻扣桌案,沉吟片刻:“无碍,紫衿不是那等心胸狭窄之辈。”
李寒青撇了撇嘴,心道:他还真的就是个心胸狭窄,气短量小之辈。不过识人交友本来就是件很唯心的事,李寒青不愿在这个问题上与师兄争辩,又问:“那何姐姐呢?”
单孤刀有些意外地抬起眼,不料竟撞上了一双清泠泠的眼睛:“她,离开了,回了天机山庄。”李寒青暗道:我自然知道她回了天机山庄,接着又不动声色地试探道:“你把她赶走了?”
单孤刀眉心紧蹙,没好气地推了他眉心:“你个小孩子家家,少操点心。”
“为什么啊,上次我还瞧着你们好事将近呢。”李寒青不依不饶:“师兄你始乱终弃?”
单孤刀耳尖微微泛红,不自在地别开了脸:“晓兰……让我娶她,可我还没想好……”
“师兄,你这样……”真渣,李寒青默默吐槽了一句,随后说:“师兄的私人问题我不便多说,只是,师父师娘可不是这样教导我们的。”
单孤刀羞恼地高声道:“大丈夫当立宏志,建伟业,总惦记着小情小爱的能有什么出息。”
立宏志,建伟业……原剧情是什么来着?对了,他汲汲营营十几载,最后却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有抱负,有野心,就要始乱终弃吗?
这样的单孤刀,让李寒青有些意外,也有些陌生。李寒青掩去眼底的几分不满,似是漫不经心地试探道:“那师兄立了怎样的宏志,想建怎样的伟业?”
“我……我不知道。”单孤刀垂着头看着酒碗里的倒影,隐去眼底的几分戾气,自嘲地轻笑了一声:“师弟,我曾经以为我下山后就是想找自已的家人,找到自已的来处。可是,师父师娘告诉我的身世后,我便不想去找了……”
他说谎了,其实他去找过——师父师娘说他失忆前在街头已流浪了许久,下山后他也曾回去打听过。破庙里的几个年长的老乞丐竟然还记得他,那破庙里的乞丐在几两银子的利诱之下,可谓是知无不言,只是当他问及自已的身世,却没人知道他是从何处来,只记得他有一双巧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走行人的钱袋子。那枚玉佩不属于自已,他的身世也不存在什么跌宕起伏的意外,那时他已经知道了——他就是个流浪在街头,衣不蔽体,食难果腹,靠着小偷小摸一点点长大的弃儿。
那些个老乞丐一个个地提起他衣不蔽体时狼狈凄惨的模样,眼底的淫秽恶劣更是难掩,他们一口一个的“小刀”叫的他恶心。他从何处来,他不知道,失忆前的自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也不愿知道了。
于是临走前他在那庙里放了把火,那庙烧的安静极了,他在风中站了许久,听着那火星燃起的“哔啵”声,有些沉醉其中。那把火仿佛在他心底烧掉了什么,也点燃了什么……
桌上的单孤刀倏而哈哈大笑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眼角带着说不出的讥诮讽意,抽出桌上筷筒里的两根筷子,敲击着酒碗碗沿,打着节拍语调悠长,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随口吟道:“无可追,无可追,迢迢十载不可谏,人间浪落复几年,无所依倚孑然人,拜师学艺承亲恩,我怀鸿鹄青云志,燕雀远举冥鸿羡,但惜飞蓬浮萍命,三尺剑锋恐等闲……”唱罢,他落寞地摇摇头,叹息了一声:“如今我也不知该去哪了,也许就想走走这天下,说不定能闯出些名声呢。”
李寒青忽然就意会了单孤刀的未尽之言:在这个世道流浪的乞儿无非是幸存者,或者是被遗弃者,他不想去找了。因为无论是哪一种,对于他来说,知道还不如不知道。
“师兄既有宏志,欲建伟业。”看着对面坐着的单孤刀,李寒青端起酒碗提议:
“如此,师兄不如留下来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