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你?”单孤刀有些意外。
李寒青一双桃花眼眯起好看的弧度,竭力保持矜持的嘴角依旧因忍不住而向上扬起漏出了几颗细亮的白牙:“是啊,师兄,你也说了我这是只身一人在这龙潭虎穴,身边连个信的过的人也没有,师父师娘不管我,相夷还小……”说着,李寒青还做了一个颇为委屈的表情:“师兄若再不助我,师弟我可真的是孤立无援啊。”
单孤刀有些招架不住李寒青颇为亲昵的语气,撇开眼,清了清嗓子道:“咳,月俸多少?”
月俸……李寒青在心里大概算了一下私库里的银钱:自已虽是太子,但毕竟无官无职,算是寄人篱下,大手大脚总归是心虚,犹犹豫豫地报了个价:“十……”
“行。”单孤刀没有多想,爽快地应下:“十两就十两,包吃包住呗,”李寒青默默把后面的那个“金”字吞了回去,拍了拍胸脯保证道:“嗯,肯定包吃包住,逢年过节还有各绫,绢十匹绵二十五两,禄粟等加俸,你放心,师弟我不会短了你的。”
单孤刀看着对面的师弟莫名地大笑起来,难得见他这么高兴,单孤刀也忍不住地笑了,二人酒碗一碰:“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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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的宫墙里燃起了宫灯,隐约的暖橘色星星点点连为一片。燃着薪炭暖融融的御书房里,灯火依然,衡徵帝站在书架前漫不经心地手持一沓墨迹似乎还新鲜着的纸稿翻阅着。轩辕箫垂着头站在他身后,毕恭毕敬地说:“陛下,这就是影子所记录的殿下今日出宫的所有言行了。”
“嗯。”衡徵帝眯了眯眼,神情看不出喜怒:“你上次见过寒青的武功,你觉得如何?”
“殿下算得上是同龄人里出类拔萃的才俊了。”轩辕箫中肯的评价道:“再过几年,可超老臣。”
“嗯……”衡徵帝接着又问:“他那个师兄是什么来路?”
“没什么来路,就是个路边的乞儿,八年前被李寒青的师父捡了回去,”轩辕箫沉吟片刻又道:“影子说他试探过,资质平平。”
“资质平平……”衡徵帝将手中的纸稿丢进了炭炉,眼瞅着那沓纸打着卷儿烧成了灰,明明灭灭的火光映着他晦暗的神情:“资质配不上野心,迟早成祸患。”
“陛下的意思是……”
“算了,再怎么说也是太子的人,他愿意用就用着吧。”衡徵帝扯了扯嘴角:“明日,让太子来朕书房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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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被怀安叫起的李寒青还有些懵,昨晚睡前明明嘱咐过怀安,让自已睡到自然醒的。怀安解释道:“殿下,陛下派人传话,让您去御书房呢。”
李寒青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又看见宫里各处还在晨洗洒扫庭院,他本来就觉得起的太早,这下更觉得那位陛下是诚心折腾他:自已苦哈哈地要上朝,见不得旁人比他滋润……
衡徵帝今日下朝后换上了一件赤金绸的便服,腰间扎着一条玄色银纹盘龙腰带,乌黑的头发半披半束,随意依靠在椅背上,颇有几分名流雅士的风韵。他看着眼前眉眼沉沉一脸幽怨地站在御书房里的李寒青,刚下朝的疲累似是一扫而空,舒坦地笑了笑,随后收敛了笑意,温声道:“昨日的事,朕已经知晓了,太子处理得不错。”
“谢陛下夸奖。”李寒青兴致寥寥地应声道。
衡徵帝的唇角微微地翘了一翘,随后问道:“朕今日叫你来就是想问你,经此一事,可有何感想?”
李寒青一听就知道这是皇帝又要考他,下意识地心中一紧,沉吟片刻后将那郑家的遭遇一一道出,最后斟酌着措辞道:“陛下,儿臣昨日见到了民生多艰难。”
衡徵帝闻言沉默了许久,表情看不出喜怒,又问:“你觉得朕是明君吗?”
李寒青忙俯身长揖道:“陛下自然是明君。”
衡徵帝嘴角勾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挑着眉追问:“那你说说,何以为明君?”
李寒青敛着眸,犹豫着回了一个比较中庸的答案:“君之所以为明者,广纳言,兼听也。”
衡徵帝嘴角的笑愈发地莫测高深了,他接着问:“那你再来说说,为何我朝治国,多劣于前朝?”
李寒青忍耐住想要打哈欠的冲动,认真思考后中规中矩地答道:“古之帝王为政,皆志尚清静,以百姓之心为心。近代则唯损百姓以适其欲。前朝宰相,无不精通一经,朝廷若有疑事,皆引经决定,由是人识礼教,治致太平。近代重武轻儒,儒行既亏,淳风大坏。”
衡徵帝听到答案后认可地微微颔首,随即又问:“可太子不要忘了,前朝便是因太过重儒道,才被我朝取而代之。”
“儿臣自然是知道的。”李寒青回道:“只是再美味的珍馐吃多了会腻,再名贵的药物用多了反会折损自身,万事皆过犹不及,这不能将前朝灭亡归咎于太重儒道而一言蔽之。”
衡徵帝指尖轻扣御案,又问:“那太子觉得此题该如何解?”
李寒青连忙垂首躬身请罪:“儿臣不敢妄言,”
“朕恕你无罪,你只管说便是。”衡徵帝摆了摆手,不以为意地轻声道,态度像是寻常友人寒暄一般。
“并非如此的,陛下,儿臣只是觉得,儿臣自四岁起便拜入师门,到如今,所知所学皆是来自书本,或是旁人所言,儿臣自身对此世间知之甚少,不足以回答这个问题。”李寒青解释道,沉思片刻又说:“但私以为参以法律可解。”
“你是说立法?”衡徵帝眼睛亮了亮。
“正是。”李寒青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清亮的眼,瞄了一眼坐上的衡徵帝,又迅速收回视线,神情恭谨,面带微笑道:“不论是儒以文乱法,还是侠以武犯禁,儿臣想与陛下首先来定义一个问题,何为‘正?’”
衡徵帝被李寒青的话勾起了兴趣,指尖微抬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陛下在朝堂上该是见过许多大臣自诩“正”,常常与意见相左的大臣产生冲突,但其实说到底无非立场不同,各自站在各自的利益之上罢了。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立场,难以客观公平,你推我搡,拉拉扯扯间以至于政令无法很好的下达或者朝令夕改,长此以往,朝廷便渐渐失去了公信力,这就是“以文乱法”。”李寒青顿了顿,清了清嗓子接着说:“而江湖之上更是直白,或是为了武功心法,或是为了门派利益,看谁不爽要打谁,结下仇怨,冤冤相报,但说到底无非是谁的拳头更硬,武功更高便是正,即是“以武犯禁”。”
李寒青将昨夜自已在马车里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思绪整理了一番,小心翼翼斟酌着词句缓缓道:“但对陛下而言,以百姓心为心,维护国家安定即为‘正’,故而‘法’能成为维系陛下之‘正’的度量衡,也唯有‘法’是能在各自为营的朝堂上衡量出最基本公平的天秤。”
衡徵帝听着听着神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他凝视着座下站立的脸上还残留着几分稚气的少年,也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竟是入了神,只是眼神比往常多了一些说不清明的情绪,直到李寒青一段话说完久久他才恍然回过神,收敛了神色,双眼微闭,揉了揉眉心赞道:“嗯,不错。”
随即站起身从身后的书架的抽屉里取出一样东西,一言不发地抛给了李寒青,李寒青手忙脚乱地接住后,定睛一看,是枚玄铁令牌,令牌上刻着“监察司”三字。
“监察司,可代天子巡行天下,抚军按民,分察百僚,巡按郡县、纠视刑狱、肃整朝仪,本是天子的耳目,可惜这几年监察司在朝堂上渐渐名存实亡了。”衡徵帝瞟着李寒青手里的令牌,扬了扬眉示意:“重振监察司,是朕给你的第一个任务。”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好好干。”
此情此景让李寒青看着手里的令牌竟然一时有些无所适从,本来就有些没睡醒的脑袋刚刚又历经了一番头脑风暴后,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是要双手捧着令牌发誓效忠?还是感激涕零地表决心?
李寒青内心颇为纠结了一番,实际上却没有过多迟疑,恭恭敬敬地俯身一揖后,很直白地表明了自已的怨念:“陛下,儿臣还在假期中。”
衡徵帝被这意外的回应逗得哈哈一笑:“朕给你一年期限,不急这十天。”
随后又似想起了什么,语气戏谑道:“对了,朕听说,你就给你师兄十两银子的月俸?朕也没短了你的银钱吧?”
李寒青丝毫不意外皇上知道他与单孤刀的对话,昨日跟在他身边的暗卫他不是没有察觉,默默叹了口气,脸上挂上了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陛下,儿臣的师兄是个江湖人士,没个一官半职的总不能将他的月俸高于宫里的官员侍卫吧。”
衡徵帝意外地看了眼李寒青,嗤笑了一声:“你倒是谨慎。”顿了顿提议:“你是太子,监察司你且安心拿在手里,也可将你师兄编入其中,如此也不算无官无职。”
李寒青微笑着拱手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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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楹刻桷,雕梁画栋的东宫后院中有一处单独辟出的一间暖房。
日上三竿,华丽精巧的暖房里此时被满室繁花簇拥着,在矮塌上懒懒侧卧着的冰肌玉骨的美少年正是彻底放飞自我的李寒青——这一时放松下来,就像是有人将他的骨头给抽没了一般,能躺着绝不坐着……
缟素的里衣外松松垮垮地披着件空青色常服,系着滚着毛边的纯白披风,连发都未束,正单臂撑着颌,半乜着眼,漫不经心地打了个略带困意的哈欠,长长的睫毛上沁出几滴水珠。
几名小宦官分工明确,沏茶的沏茶,剥水果的剥水果,揉肩的揉肩,捏腿的捏腿,将这人伺候的无比妥帖。
单孤刀如今身份是监察司副使,兼东宫右内率,这几日渐渐熟悉了宫内的规矩后,也终于闲了下来,换了一身行头来寻李寒青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副闲适安逸的奢靡景象,一时间气笑了:“你这日子是比神仙都要快活了。”
李寒青懒懒抬了下眼皮,摆摆手,遣走一旁围着的下人,有些疲懒地招呼了一声:“师兄,你来了。”眼尖地看到跟在单孤刀身后的一个七八岁左右的男孩。
李寒青颇感惊奇地眉梢微挑,戏谑道:“呦,师兄,你把哪家的孩子拐来了?”
“哦,我看他一直在你殿前大门口晃,他说是要找太子,我就把人带来了。”单孤刀随口回道,看着李寒青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忍不住蹙眉:“怎么连衣服都不换?发也不束,你这是刚起?”
“听怀安说这暖房的花开了,我来看看。”李寒青懒懒地撑起身:“太困了,难得的十天假期,我要把这几个月没睡够的觉都补回来,要不然以后长不高了可怎么办?”
单孤刀懒得听他这些歪理,忙了一上午腹内空空,闻着满室的馨香觉得有些饿了,径直走到一旁端起茶杯灌了几口,又往嘴里塞了几口点心。
“小朋友,你是哪个宫的?”李寒青提起些精神,理了理衣袍,笑眯眯地看向小孩:“可是迷路了?”
男孩看着眼前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年,抿了抿嘴,“你就是太子?”
“我是。”李寒青随手拿起根发带将散着的长发束起:“你找我有事?”
男孩犹豫片刻后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走上前大声道:“我要挑战你!”
“?”李寒青被这一声惊得头发都扯断了几根,他瞥了眼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师兄,随后有些无奈地温声哄道:“小朋友,别闹。你爹娘在哪里?”
“我没闹,我没爹娘,我只有师父。”
“你为什么要挑战我啊?你师父又是哪位啊?”
“师父说,你很强,师父很少夸人,所以我要挑战你。”男孩双手叉腰,板着一张稚嫩的脸,故作老成道:“我叫杨韵春,我师父是大内第一高手,轩辕大人。”
杨韵春……李寒青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总觉得熟悉……随后忽然想起来,这人好像也是原剧情里的人物,好像还有个“御赐天龙”的名号。
李寒青看着眼前比他还矮一个头的男孩,啼笑皆非,起身揉了揉对方的脑袋:“行,你说吧,怎么比?”顿了顿,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喃喃:“比内力,我比你年长六七岁,肯定是要占便宜一些的。”
“那就不用内力,只比剑招,如何?”杨韵春立马接话。
“可习剑招我也比你多习几年,还是失了公平啊,”李寒青一脸为难地看着眼前的小孩儿。
“那……”杨韵春拧着眉苦恼道:“那怎么比?”
“这样,”李寒青眯了眯眼,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弯下身看着杨韵春,提议道:“我与你定个七年之约,你努力习武,等你长大了,长到我这个年龄了,我再与你比,如何?”
乍一听这个提议似乎没什么毛病,杨韵春犹豫片刻就点头:“好。”
“说定了啊。”李寒青伸出小指:“来,拉勾。”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单孤刀挑着眉看着自已师弟嘴角噙着奸诈的微笑,暗自摇了摇头,颇为同情地瞥了一眼勾着对方的小指晃了晃满脸志在必得的杨韵春。
“好好练功啊,未来的大内第一高手。“李寒青拍了拍杨韵春的肩膀鼓励了一句,说罢便脚底抹油地溜了。
“你就这样骗他?”单孤刀跟上来侧头问:“你若不愿,直接告诉他一声便是,何必定七年之久?”
李寒青踩在暖房外玉石铺就的石子路,嘴角噙着一抹温暾的笑意,看着路边的风景:七年久吗?来得及吗?
单孤刀看着他,忽然觉得其实不论是八年前还是如今,他似乎从来都不是很了解这个师弟——偶尔,真的是偶尔,他的一双眼睛会有一种莫名深情的忧郁,这种忧郁他曾以为是怜悯,但长大后他知道那不是,像是一直凝望着永恒,望着一种既定的结局般的忧郁,同时也清晰地守望着与此永恒形成对照的身边人的命运,所以会有一种被珍视的错觉。
在路过一片梅林时,李寒青忽然驻足,看着满园打着花苞的梅树久久沉默着,过了一阵才缓声道:“七年而已,很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