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大人,不会的,”李正义谈起这方面,颇为自得的说道:“我们收取的治安费,完全是根据商家的规模、经营状况以及行业特性统一制定的。基本上可以说什么样的店家,交多少治安银子都是在他们能承受的范围之内。而且,有了统一标准,也避免了某些贪心捕快随意敲诈商户,那样才是真正啃光水草的不智之举。”
“哦,这里面还有什么说头?”
杨知县一听他这话,也来了兴致。他刚刚把县城完全收到自己的手里,自己的势力还没有安插完毕,暂时不想和底层的捕快们发生冲突。
再说,这些都是不入流的角色,衙门的很多事,也离不了他们,只要别做得太过分,他也不是那么难说话的上司。
“回大人,其实也没有什么,”李正义规矩的站在杨知县身侧,把祖父制定的规定一条条地跟他讲解了一遍,“人们常说,士农工商,商户是最末等的一群人,但却是最有钱的人。他们不事生产,专靠低进高出赚取银两,可以说不费多大的力气,便能得到丰厚的利润。”
“太祖有令:‘上加意重本抑末,下令农民之家许穿紬纱绢布,商贾之家只许穿布。’可是现如今,农户们辛苦一年的收成还不如商人一次买卖赚取的银两多,他们连糊口都成问题,哪里有钱穿绸缎?更不用说帮衙门养捕快。”
“商人则就不同了,他们手中有钱,但因地位低就很怕世道不平、匪人作乱。而县城的治安,需要捕快们维护。大人请想,如果捕快们饭都吃不饱,哪有力气、哪里有能力去抵抗匪患?!再说,捕快也是个危险的行业,就咱们历城县来说,每年都有捕快因公殉职或者受伤,可朝廷、府衙给的抚恤银子有限,根本就不能解决他们的身后事。有了顾虑,捕快们面对强敌时便不敢全力拘捕。那么县城的治安也就得不到保障,商户们的损失更大。”
“所以,让商户们拿出很少的一部分钱供养捕快,解决捕快们的后顾之忧,让他们勇于拼命、敢于拼命。如此一来,商户们得到他们想要的安定,而捕快的生活也有了保证。这对双方都是有好处的,如果大人不信的话,您可以派人私下询问县城的任意商人,听听他们是否对治安费有怨言!”
李正义噼里啪啦的说了一大通,今天的事情太憋屈了,他忍了半天,总算全都发泄出来。
“哦,这么说商户们还要感谢你们白收他们的银子?”杨知县听了李正义的话,暗自惊讶,没想到一个粗鄙的捕快,居然能想出这么精巧的办法。但是,他作为一县父母,也是商户的父母,不可能明晃晃的说支持捕快们的行动,他反问道:“难道没有商户的供养,捕快们就不尽心办差?”
“回大人,卑职说句诛心的话,按本朝律令:差役属贱业,一人当差祸及三代子孙,如果不是为了口中食身上衣,哪个良民自甘堕落入贱业?卑职不是替自己辩解,如果没有丰厚的报酬,当日剿灭山匪的时候,就凭十几个捕快根本就不可能。”
“这……”
杨知县虽然不能认同李捕头的话,但是他制定的这些规定,还是有几分道理。
“还有,县尊大人来赴任前,肯定也路过一些城镇,您对比下,咱们的梅水和其他县镇的治安哪个更好。咱们县城的百姓,可有拦轿喊冤痛诉某某差役诬良为盗、榨取民财、为祸乡里?”
李正义见杨知县的神情,似乎有些松动,为了保住兄弟们的收入,他继续说道:“您来的时日尚短,还未曾遇到。卑职建议您可以去府衙查档,时间久了不敢说,近五十年内,梅水镇从来没有这样的冤案、要案。”
杨知县依然沉默,手指轻轻扣着桌面。
“大人,卑职这么说,不是想替捕快争功,只是觉得有了治安费,捕快们办差更尽心。当然,这也只是卑职的一点儿小见识,卑职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话语中有什么不敬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李正义把最后一句话说完,深深的吐了一口气,静静的等着知县的发落。
“呵呵,粗人?”杨知县突然笑了起来,他满含深意的看着李正义:“听了李捕头的话,本县总算明白,李家为何能世世代代在县衙当捕头,果然有自己的一番道理!”
“哪里,这也是历任县尊大人的厚爱,以及下头兄弟们的谦让!”
李正义以为自己说了许多“大不敬”的话,杨知县肯定要发落自己一番。没想到,他一开口便是这句话,忙拱手直说“不敢”。
“恩恩,本县初涉地方政务,对很多具体的事情了解不深,”杨知县收起笑容,缓缓的说道:“不过,商户也是本县治下的百姓,我不能太过偏心。这样吧,这件事我会好好考虑的,李捕头也回家好好想想,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既不损伤百姓的利益,又能保障捕快的生活。”
“……是,卑职遵命!”
李正义暗自“切”了一声,脸上仍是恭敬的遵从大人的吩咐。
次日,苏氏抹着眼泪给胜男熬骨头汤。
“小五怎么样了?”
李正义也阴着脸,女儿自从挨了打,被抬回家后,便一句话也不说,趴在被子上无声的流眼泪。看得他也心里酸酸的,这还是女儿第一次挨打,挨得如此不值。
“唉,还是不肯说话!”苏氏端着小碗,里面盛满了刚出锅的汤,“咱们小五怎么说也是个女儿家,你怎么就下得了手?大爷,你太狠心了!”
“我这不也是没有办法吗,”李正义用手抹抹脸,“这次招惹的可是知县,如果我不先开口,等被知县找寻起来,可不是打十杖这么简单的。”
“那,那咱不当这个差了,行吗,”苏氏把小碗儿放在桌子上,哀切的求着李正义:“大爷,小五今年都十五了,咱们就让孩子赶紧找个婆家嫁了吧,呜呜,看着孩子嫩胳膊嫩退的,却被打得皮开肉绽,我、我这个当娘心疼!”
“胡说!”李正义轻轻拍了下桌子,压低声音对老婆说道:“小五吃了多少苦才走到这一步,怎么能轻易就放弃呢?!唉,我知道你心疼孩子,难道我就不是小五的亲爹,我就不心疼?!我给你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再有十年,哦、不再有七八年,小五再坚持七八年,把捕头的位子顺利接下,咱们一定让小五风风光光的嫁人!”
“呜呜,小五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呀?”
苏氏也知道自己说的话,根本就不可能实现,只好用帕子捂着脸呜呜的大哭起来。
“好啦,赶紧去给小五送汤吧,行杖的都是自家兄弟,他们手下有数,不会伤筋动骨!”
李正义见老婆哭得凄惨,他却没有什么话能安慰,便转移话题说道。
“唔,知道了!”
苏氏忙擦擦眼泪,端起小碗去了胜男的卧室。
李正义说得没错,行杖的是同班的伙计,并没有下死手。十杖刑责,落在胜男屁股上的也就只有两三杖。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胜男的自尊严重受挫。
一直以来,她虽然总是说服自己,要融入明朝,要遵从明朝的规则生存,好好的过完剩下的几十年。过去的六年,她一度认为自己做到了。可是一个下跪、十杖刑责,把她的自以为通通打碎。
虽然她总是标榜,穿越女没有什么不同和特别的,但内心还是有种优越感,已经对整个时代的不认同感。李家、县衙还有形形色色的人和物,对她而言都是过客,而她就像一个旁观者,用看戏的心态不负责任的生活着。
当街一跪,仿若被人狠狠的抽了两个耳光,原来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她就一小人物,遇到阶级高于自己的人,下跪、谦卑那是理所当然的。
口头承认自己卑微,和心里认同卑微,那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挨了打终于想明白的胜男,一直不肯正视现实,正视自己的心,这才无声的抗议着。
“小五,来,喝点骨头汤,”苏氏温柔的坐在炕沿,轻轻的拍着女儿的背:“你爹说,你的伤势不重,没有伤到骨头,但还是多补补吧!”
“……”胜男依然把头埋在被子里,一声不吭。
“小五,娘知道你委屈,”苏氏又啜泣起来,“就算是再委屈,再生气,也不能和自个儿的身子过不去呀,小五……”
胜男听了她的话,眼泪流得更凶,呜咽着不说话。
这时,窗外的婆子小声的回报:
“大奶奶,外头一位姓杨的太太求见,说是知道了五姐儿生了病,特意来看望五姐儿的!”
“姓杨的太太?咱们家没有姓杨的亲戚、朋友呀,你等会儿,我去看看!”苏氏吩咐了一声,然后又对胜男劝慰道:“孩子,娘出去一会儿,把人打发了就来看你。”
说着便擦擦眼泪,又抿了抿鬓角,整整衣裙迎了出去。
门外,杨掌柜和一个小丫鬟从马车上下来,小丫头手里拎着不少东西,而杨掌柜则面沉如水,不知在思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