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令先和齐谨之父子两个是赶在腊八的前一天返回了京城。
这日凌晨时分,半空便飘起了雪花,洋洋洒洒的下了一个多时辰,待到人们醒来时,房顶、地面上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
马蹄踏踏,南边的城门口,二十多个精壮汉子骑着马,一路风尘仆仆的从远方赶来。领头的不是旁人,正是齐令先和齐谨之。
“先进宫觐见圣人!”
进了城门,齐令先用冰冷的手摸了把脸,沉声说道。
齐谨之闷声应了一记,没有多说什么,持缰紧紧跟着父亲。
三个多月前,他们父子出京的时候,是跟着招讨大将军马翰泽率领的平乱大军一起出发。彻底平定西南叛乱后,马翰泽率大军留在了西南大营,重建大营,然后驻守西南。
而齐令先父子,原本西南大营的主人,却只带了各自十来个亲兵,冒着严寒、迎着风雪一路赶回了京城。
父子两个来到宫城的时候,圣人刚刚下了朝,听闻他们回来了,也没有为难,直接将他们宣入宫中。
圣人见到满脸风霜的齐令先和齐谨之,心中隐隐生出几丝愧疚,这次为了收回西南兵权,他刻意发落了齐家,齐令源父子是罪有应得,而齐令先却有些冤枉。
尤其齐令先是忠于自己的臣子,对他下手,圣人多少有些不落忍。
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四大国公府把持四方兵权,堂堂大齐的军队,却被人冠上了‘顾家军’、‘齐家军’、‘杨家军’的名号,每每听到这几个词儿,圣人都觉得是自己这个做君王的失败。
“……盛德,这次你做得很好,朕很满意。”圣人沉默良久,缓缓的说道。
盛德是齐令先的字,圣人与他自幼相识,彼此间非常熟悉。两人又是姻亲,圣人对齐令先也多了几分长者的慈爱。
然而,无情最是帝王家,哪怕圣人心里再怎么觉得愧疚,对齐令先再怎么仁厚慈爱,一旦牵扯到大事上,他却异常冷静。
口头表扬了齐令先父子一通,又温言说了些抚慰的话,然后便将两人打发出来。理由都是现成的:“盛德离家几个月了,定是极想念家中的亲人,再加上明日便是腊八了,盛德早些回家与家人团聚吧。”
齐令先嘴里满是苦涩,但脸上却没有表露分毫,恭敬的叩谢圣恩,然后领着儿子告退离去。
出了皇宫,来到宫门外,望着一片雪白的四周,齐令先无声的叹了口气——西南大营丢了,齐家经营六十多年的基业彻底断送了!
“大伯父,一切都是侄儿的错,还请伯父责罚!”
齐令先父子回到文昌胡同的齐宅,一家人一番亲热,还不等西府的主子们坐下来好好说说话,门外便响起了齐勤之的声音。
“那是勤哥儿?”
话说自出事后,齐令先还没有见到齐令源父子。当时齐令源父子被锦鳞卫押解回京的时候,齐令先正请求皇帝许他带兵去西南平乱。而当齐令源父子抵达京城的时候,齐令先父子已经随大军离开了京城。两下里便错开了。
清河县主点点头,不着痕迹的提醒道:“源大老爷和勤哥儿在诏狱待了些日子,许是见了世面,勤哥儿长进不小。”
齐令先扬起一边的眉毛,眼中闪过一抹玩味。放下手里的茶盏,他吩咐道:“请勤哥儿进来吧。”
丫鬟答应一声便出去了。但很快,她又脸色古怪的走了进来,“勤大爷不肯进来,他、他要负荆请罪。”
这话说得不对,事实上,齐勤之已经赤裸上身的背着荆条、直挺挺的跪在了门外的台阶下。
齐令先眉头一皱,冲着清河县主使了个眼色。
清河县主会意,站起身,冲着顾伽罗、齐敏之姑嫂两个招了招手,领着她们直接进了里间——齐勤之负荆请罪,不管他没有褪去衣衫,那场景都不是她们这些女眷能围观的。
齐令先见女眷们都退场了,这才起身,叫上齐谨之,准备一起出去看看。
三爷齐恒之虽然年纪小,但最近半年间,齐家发生了太多的事,小小少年也被逼得早熟起来,听到丫鬟的话,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抿了抿小嘴儿,一脸谨慎的跟了出去。
“齐家大祸,皆由侄儿之过,累得祖宗基业尽毁,更累得大伯父被侄儿牵连,侄儿真是万死都难赎罪!”
齐勤之赤裸着上身,背脊上赫然有几道血淋淋的伤痕,身后还捆着好几根荆条,直接跪在了雪地里。
齐令源则站在一旁,满脸的羞愧与愤恨,羞愧自然是对着齐令先,而愤恨则是对着自己的儿子。
见齐令先出来,齐令源赶忙道:“大哥,都是这个不孝子任性胡为,闯下如此大祸。养出这样的儿子,小弟我都没脸见大哥。大哥,这个孽畜做下如此祸事,国法饶得过,家法都不能饶,大哥,就请你好生教训这小子一顿吧。”
言语间,竟是有尊齐令先为‘大家长’的意味儿。
齐家东西两府相斗了六十年,名为一家人,实则是仇敌。两边的人谁也不服谁,哪怕对方曾经继承了爵位、暂时占据了优势,对方也不会屈服。
但似齐令源这般主动‘示弱’,却是非常难得的事情呢。
齐令先却隐隐猜到了齐令源父子此举的意图。
而屋子里的清河县主也想到了。
“娘,堂叔和大堂兄这样做,是不是有什么打算啊?!”
说话的是清河县主唯一的女儿,西府嫡出的大小姐齐敏之,她比齐谨之小七岁,今年才十二岁。
人小却并不意味着心眼少,又有清河县主的悉心教导,齐敏之的观察力和思考力都很不错。
清河县主微微一笑,轻声引导着女儿,“哦?有什么打算?敏儿可是想到了什么?”
齐敏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眼悄悄看了下顾伽罗。
顾伽罗勾了勾唇角,她和齐敏之这个嫡亲的小姑子并不亲近,当然也没有什么冤仇。
齐敏之这般防着她,顾伽罗也能理解。
清河县主见状,却笑着拍了拍齐敏之的胳膊,嗔道:“你嫂子又不是外人,有什么话只管说就是!”
齐敏之故意嘿嘿傻笑了下,吐了吐舌头,冲着顾伽罗做了个鬼脸,“我也只是胡乱有个想法,怕说出来,大嫂会笑话我嘛。”
小姑娘用略带稚嫩的声音撒着娇,用自己的娇憨与纯真,将方才有些不太礼貌的举动遮掩了过去。
顾伽罗默默给齐敏之点了个赞,不愧是清河县主教导出来的女儿呀,果然厉害!
“又顽皮?还要不要说正事了?”清河县主笑骂了一句。
齐敏之赶忙做出投降状,“我说,我这就说。娘,大嫂,我觉得堂叔他们这次来,并不是什么请罪,而是想跟父亲表明态度。”
清河县主眼中闪过一抹亮光,笑问:“什么态度?”
齐敏之脸上带着天真的笑,说出的话语却很是老辣:“堂叔他们想告诉父亲,他们跟咱们是一家人。”
齐敏之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看着母亲和大嫂,干脆利索的说出答案:“堂叔他们不想分家!”
清河县主唇边的笑纹加深,很显然,对于女儿的‘胡思乱想’她很满意。
不过,她并没有急着评论,而是转头看向顾伽罗:“香儿,你觉得呢?”
齐敏之也将目光投到顾伽罗身上,期待的等着顾伽罗的‘点评’。
顾伽罗笑着点头,“我觉得敏妹妹的话很有道理。”齐家东府现在依附西府而居,撇开衣食住行等日常琐事,就是为了一家人的未来,他们也不想跟西府切割。
圣人不待见大长公主和齐令源,除非有意外(比如圣人驾崩),齐令源这一支的男丁三十年内无法出仕。
大长公主的诰封没了,齐家东府上下全都变成了光头百姓,虽然有大长公主的丰厚私产,但在京城这种地方,有钱没权根本就不行。
而西府就不一样了,清河县主还是县主,宫里又有皇后和太子做靠山,齐令先、齐谨之没了官职,但只要他们不碰军务,转个文职依然能出仕。
更不用说还有顾伽罗这个国公府的儿媳妇……零零总总加起来,西府现在的情况远远强过东府。
东府自然不想分家!
但……顾伽罗话头一转:“只是,咱们这家却是非分不可。”
清河县主眼底眸光闪烁,但很快又恢复平静,她故作不解的问道:“这话怎么说?”
齐敏之也好奇的睁大了眼睛。
顾伽罗将这几天思索的结论娓娓道来:“咱们家过去不分是为了西南大营,为了守住齐家的根本。而现在不得不分家,却是为了齐家的未来。”
顾伽罗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悄声道:“只要咱们家一日不分,老爷和大爷就一日不能起复!”
顾伽罗这话说得很透,却也道尽了齐家的历史和现状。
清河县主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缓缓点头:“没错,咱们齐家确实到了不得不分家的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