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如果在生的时候,听了这样的诗,她是会哭的。
蓬山,有多么多么多么远?
是不是,如她与她的刘郎,明明走在未央宫的长廊间,抬眉得见。心却早荒芜成一片空城,陌生的仿佛,从来没有过,少年时的幸福时光。
所谓咫尺,有时候也是天涯的距离。
而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天涯,亦不是阴阳。是爱了却渐渐陌生,到最后,终至成仇。
而如今,她在这九万里深尺的地府幽冥,仰望着他与她的故事,幽冥那么冷,那么寂寞,寂寞的,连眼泪的掉不下来。
开头是,他与她。
结束时,他与她。
而她,不过是一个可笑的路人,侵袭过他们的故事,到最后,退出他们的故事。而他们的故事,依旧幕起,上演,高潮,余韵悠悠。到了落幕,亦与她无关。
元狩元年,卫子夫自缢于椒房殿,以妃礼,葬于陵园。
至死,她的刘郎,都没有来见她。
枉死的魂魄不得投胎,而她在这枉死城游荡经年,为的,不过是等,那一日,她的刘郎到来,在他饮下孟婆汤之前,亲口问上一句,曾经,他有没有爱过她?
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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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景皇帝在位的时候,她出生于平阳侯府的奴仆房中。“这么美,”母亲叹道,“比我还要美丽。”
再美丽有什么用呢?不过是个奴仆。
少年的时候,她也曾听说,在遥远的帝都长安,被立为皇太子的少年曾微笑着对她的表姐承诺,“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贮之。”
金屋藏娇呢,多么美丽的传说。
那时候,她也曾感慨那个幸福的女子,全然不知,在将来的日子里,她会是那个打破“金屋藏娇”美丽传说的人。
命运在暗处窥视,笑的幽微。
那一年,金枝玉叶的平阳公主下嫁平阳侯曹寿。从金碧辉煌的车中款款走下的女子,美丽的像是天上的仙女,那么高贵,那么华美。
而平阳长公主刘婧,便是那个改变了她一生命运的那个人。
那一年,她年纪尚幼。
平阳侯府的女主人在某一天看见她,眼睛亮了一亮,“倒是个美人胚子。”
刘婧道。
于是,很快,她不再作那些低等的活计。平阳公主将那调入内院,训练歌舞。
“子夫可不要负我的期望啊。”公主微笑着道,眼神难解。
什么样的期望呢?她不懂。那时候,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奴婢,心中的天地很小,只要家人平安温饱。
第二年,她的二姐卫少儿正和平阳县的小吏霍打的火热,生下了一个男孩,霍却不能够迎娶她。
他已有妻室。
卫少儿抱着孩子偷偷流泪,拉着她的手道,“三妹,不要再走姐姐和娘亲的老路。”
那时候,她的容颜愈发娇美,歌舞也渐渐精湛,美丽的连自家姐姐也叹服。
“二姐放心。”她微笑的安抚着小外甥。练了一年歌舞,心气渐渐高起来。断不肯再做那与人私通的贱婢,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可是,又能如何呢?
依旧茫然。
年底,景皇帝大丧,公主撺掇着候爷,举家迁往长安。
新帝继位,年号建元,金屋藏娇的太子妃,立为中宫。而平阳公主,也进阶成为平阳长公主。
陛下念着姐弟之情,默许了姐姐姐夫一家留居长安。
如此繁华的长安。
渐渐有些了悟,长公主,从很早就训练着她们这些歌姬舞姬,定有所图。
纵然那时,依然不敢想的太深远。
她纵然衣裳华丽,容颜娇美,依旧不过是一个歌姬,见了人,轻轻低下头去,我见犹怜。
走在小溪旁的人,望着远远的山就觉得很高了。如何,敢做梦飞上云端?
命运慷慨或是残酷的为她开了一道门,茫然的走进去,何去何从,自己丝毫不能做主。
她素知陛下与长公主乃一母所生,极是亲厚。那一日,陛下来访平阳侯府,长公主遣了数个美人伺候,陛下都言笑晏晏,看不上眼。
长公主的贴身侍女阿兰吩咐道,“子夫,你去堂上献歌吧。”
仿佛天上掉下来的机缘,说不心动,那是假的。
武人们唱,学得千金艺,卖得王侯家。而我有无双颜,要卖与的,却是帝王。
那时候,陛下还很年少,她,也很年少。年少的,对爱情充满幻想;对前程一往无惧。
堂上坐的帝王,眉如剑,唇很薄,俊朗至极。
那时候,他还不得志,所以,眉间有着一抹忧郁。
那是天下的至尊啊,她仿如跌在泥里,仰望天边的云。还未展喉,心已经融了。
如何唱,如何舞,都已经忘记。只记得,上首座上,他抬眉,饮下杯酒,望着她,眸底微微的一丝惊艳。
她伺候他更衣,他摘去了她的发簪,赞道,“美哉秀髻!”
仿如一梦。
她随着这个男人回了未央宫。她一直知道,大汉朝如今的皇帝,名讳为刘彻。只是今后,这个名字于她,除了尊崇,有了更深的意义。
然后,她看见了她。
宫人在御车前禀报,“皇后娘娘等陛下回来多时了。”
御车里沉默了片刻,传来了陛下的声音,“是么?”
她站在御车的最后,听方才那近到咫尺的声音,远的像在天之涯。
“阿娇姐,”陛下下得车来,微笑唤道,“外面风大,你怎好在此?”
那个女子嫣然回过头来,微微仰着头道,“你又不在宫中,我想你了啊。算算时辰,你该回来了。便在这里等了。”
那是她平生见过最尊贵的女子,见了陛下,也不曾俯首帖耳半点,微笑着你呀我呀,仿佛那只是她的夫君。
到后来,她登上与她一样的高位,却始终没有她的气势。
到最后,方明白,卫子夫是刘彻的皇后,陈阿娇却是刘彻的妻子。
那时候,陈阿娇也是极年少的,那么美,不同于她的美丽,陈阿娇的美丽,是高贵的。谁都不能否认,她的美丽。
有了一个那么美丽的皇后,她,理所当然的,被摒弃,入宫为奴。
只是不甘心啊,委身于帝王,不是为了重操为奴为婢的日子。
她听着宫人们说,陛下与皇后多么的恩爱,少有的帝后情深。
那么她呢?她卫子夫算什么?
一年后,未央宫遣归年老宫女,她渐渐心灰,抱着不成功就成仁的心思,费尽了周折,到陛下眼前,跪求他放她离去。
见了那熟悉又陌生的容颜,忍不住,泪流满面。
于是重获宠幸。
这一回,皇后娘娘无法容忍。
那么高贵的女子,如何能够忍受,与一个身份下贱的歌姬共同分享夫君。
只是,她渐渐有了身孕。
陛下践位至尊至今,专宠皇后,膝下犹虚。皇嗣极其重要。皇后娘娘不管不顾,她只要她的夫君,不肯睁眼看一看,天已变,人非昨。
那时候,她以为,陈阿娇之所以输,是因为,九五之尊的陛下,不可能,永远守着她一个。后来却悲凉的发现,这世上原没有什么绝对的不可能。
那么,当初,谁对谁错,已经不那么分明。
同样钟爱陛下的淮南翁主刘陵,联合她,利用楚服的家人,逼着楚服,最终陷皇后娘娘于万劫不复之地。
她冷眼跟在刘陵身后,慢慢想,她又何苦?纵然斗倒了一个陈阿娇,刘彻,依然不可能是她的。
为谁辛苦为谁忙?
所以,子夫,你要记住。她对自己说,那些陷在爱情里的女子何其愚蠢,有朝一日,你不要像她们一样。
可是,到了很久以后,那个女子归来,她才悲哀的发现,有些事,不是一直告诫着自己,就能够不发生的。
那些年,她坐在那个帝王身边,母仪天下,冷静的看着大汉帝国一日一日的强盛,时日慢慢的,慢慢的,将一颗芳心托付。
为什么要爱呢?
是因为他太绝情,还是因为,时日太无聊?
天上地下,无人能答。
然而一缕情思,毕竟去了。
她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忽略了,冷眼看在一边的陛下。
拟好废后旨意的那日,陛下来到她殿上,用了膳,温存过,看着她娇美的容颜,忽然冷笑道,“朕倒是没看出来,卿倒是心狠手辣的女子。”
惊的一身冷汗都坠下来。
那是大汉皇朝的皇帝,天下都在他手中,到后来,她才想明白,她自以为得计,不过是因为陛下默许了一切发生。
那是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表姐,他曾承诺要爱重娇宠的女子,世人称颂琴瑟相和的帝后。
他却冷眼看着她,慢慢的走向深渊。
然后,亲手把她推下去。
她一直以为自己比陈阿娇看的清,枕边人如何的无情。却不料,他不是无情,而是绝情。
从那日开始,她学着,按他的心思做事。
他却已经渐渐疏远她。
若不是因为怀了诸邑,只怕,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一个皇后,叫做卫子夫。
那时候,他虽后宫三千,一直以来,有生育的,却只有她。
后来,幼弟卫青渐渐崛起。
后来,她终于诞下了陛下的长子刘据,进为皇后。
那时候,她并不知道,在遥远的唐古拉山,刘陌与刘初已经开始呀呀学语。
从歌姬到皇后,那样奇迹的传奇,淹没了金屋藏娇的故事。
而她,也渐渐忘记了,幼时曾倾慕过的,那则美丽神话。
直到元朔六年,那个被遗忘以久的名字再度被提起。伴随那个名字归来的,还有一个极似她母亲模样的公主,名讳为初。
那个女孩子说,这个字,来自于一句美丽的诗,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
听见的时候她哑然失笑,人生若只如他们的初见,那,她卫子夫会在哪里?
又或者,人生若只如她卫子夫与陛下的初见,这世上,又何必有一个陈阿娇?
都是悖论。
也许,人生都是一场最盛大的悖论。
只是,那一刹那,心隐隐的疼。
却原来,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去爱。到头来,还是爱了。
一晃眼,从建元二年到元朔六年,已是十多年。而那么漫长的岁月,爱意一点点的滋长,醒悟的时候,连自己都无法抹掉。
也就注定,一生痛苦,死亦不能休。
陛下赐那个女孩封号悦宁,住昭阳殿。
悦宁悦宁,愉悦安宁。在这未央宫里,谁又能真正愉悦安宁?
人前人后,那个女孩都不讳言对自己母亲的思念。她说,我的母亲,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子。
全天下最好的女子?她慢慢忆起记忆中的那个女子,芙蓉如面柳如眉,当然是极美的了,只是那么骄纵任性,想要违心说出一个好字来,当真是有些难呢。
而陛下,不正是被她的骄纵任性,一步步逼的,离开了她么?
而在外流落了这么些年,她的脾气,大约也渐渐被磨掉了吧?毕竟,出了这座长安城,还有谁个人愿意,无限制的容忍她的骄纵脾性呢?
只是,失了那烈焰一样骄纵脾性的陈阿娇,还是记忆中的那个陈阿娇么?
她渐渐的,想不分明。
私心里,陈阿娇这个名字,就当和那个骄纵任性的女子和在一起的。就如同一只挺着脊梁的凤凰,骄傲的在火焰里飞,浴着火也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终至成灰。
纵然是与她为敌的女子,她也不得不承认,那样子辉煌的覆灭,是极美的。
美的,不是每个人都能无情的冷眼,看到最后。
所以,她的刘郎,是多么的无情。
可是她真的有些恨了,一样为女子,一样为皇后,为什么,陈阿娇就可以活得那么率性,那么挥洒,而她,却在这繁华的未央宫中一日日沉默下去,薄到最后,像夜里椒房殿扬起的纱幕,美丽的剪影,却渐渐的,没有了生气。
生下了据儿后,陛下便慢慢淡薄了她。
她想,他终究只是想要一个子嗣吧。
而她帮他实现了这个想望,所以他让她坐上这未央宫最高贵而最冷漠的后位,慢慢的,慢慢的,煎熬生命。而那煎熬都是欢欣的。毕竟世人谁不仰望,未央宫里那尊崇的位置,他们说,那代表着,母仪天下。其实,只有坐在上面的人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悲欣交集的滋味。
她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后位,却渐渐的,失去了夫君的爱宠。而她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在未央宫里争夺此位的女子,都如她这般。
再尊崇的女子,终究还是个女子。
而哪个女子,不期盼着,有一个疼爱自己的良人?
未央宫里的宫人,不再说起从前的陈皇后。如今,她们说的是,椒房殿里的卫皇后。
“卫皇后为人和善,昨日里我在御花园里做事,卫皇后经过,还对我笑了一笑呢?”
“卫皇后真幸运呢。听说,她本来,只是平阳侯府的一个歌姬。”
“是呢。从前的陈皇后,论身份,再高贵不过了吧?还不是输给了一个歌姬。可见……”
……
所以,生男无喜,生女无怒,君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初听到这首歌的时候,她哑然失笑,那些人,只看到表面的光鲜,却看不见,皮肤底下的一片泥泞。
她一直想,若没有据儿,没有青弟,没有去病,她卫子夫,在她的刘郎心里,到底算什么呢?
而那个女孩说了半年,刘郎也听了半年。
渐渐的,便真的当,那个女子是很好很好的了吧。
往日里,她的骄纵任性刺出来他的伤,渐渐的,痊愈在时间里。忆起来,全都是好处。
每一个男人,生命里都有一支红玫瑰和一支白玫瑰。
白玫瑰是温柔。
红玫瑰是热烈。
他离的那支红玫瑰久了,就渐渐的,将她看成了胸前的一抹朱砂痣,悬在心头,除非得到,再不能休。
那时候,她就已经窥见了之后十年的故事。只是,猜不到结局。
她更猜不透的是,她的刘郎的心。
若真要无情,就无情到底罢,为何,渐渐的,竟真似有了情。
而那情,竟归了别人。
让她午夜梦回,如何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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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以为,她的据儿,是她最后的依靠,坚不可摧。却不料,到了最后,失败,自缢,亦是为他。
人生悖论,不过如此。
元朔二年,她产下据儿,进为皇后。
元朔五年,王沁馨生皇二子刘闳,一时恩宠隆重。据儿不再是他唯一的儿子。
元朔六年,悦宁公主刘初回宫。
元朔六年末,陈阿娇带着刘陌回宫。
他们说,皇长子生的真是像陛下呢。
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唇。
到最后,最像她的刘郎的,还是她的儿子。
而她的据儿,相貌一半随刘郎,一半随她,当时觉得没什么,现在想来,就有些怨了。
陛下让陈阿娇归长门。
二姐安慰她,这样不好么?说明陛下并不看重她,长门,可是冷宫呢。
她淡淡微笑,二姐真是天真。
长门,亦是她这个皇后无力管辖到的地方。
她可以渐渐窥的破,陛下对陈阿娇的维护之心。
细想来,真是不公平啊。她在这未央宫住了十余年,依旧有些格格不入,亦不入太后的眼。若不是因了据儿,只怕连如今这般不咸不淡的局面都维持不下来。而陈阿娇甫一归来,不要说她的母亲馆陶大长公主,连王太后都另眼相待。
而她的刘郎,不也待她更重一些么?
他们特意将她与她隔离起来。而她与她彼此也有默契,两不相见。
相见,就是尴尬。
只是又慢慢听人说,那个女子,竟是很漂亮很漂亮,岁月都厚待她,不在她面上刻下风霜。
只听说,那个女子风华卓然,安静宁馨。
真的不像她了。不像记忆中那个热烈骄傲的女子。
连她都忍不住好奇,生命中流失的那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将那个热烈骄傲的女子,改造成如今模样?
陛下回宫后,第一次去见了她,不欢而散。
她偷偷出宫,被抓个正着,为了长门宫的宫女,只得去宣室殿求情。然后,陛下宽赦了他们,还同意了让她出宫。
馆陶大长公主大寿,她出宫祝寿,陛下也去了,出了酒疹,是她在照料。
元狩元年除夕,陛下宿在长门,清晨,不欢而散。
她知道她不能怨,不该怨,可是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无不在牵扯着她的心魂。不觉得疼但持久,慢慢的,便成了她的心患。
她好想闭了眼,遮了耳,方可不去看,不去听,可是自有人来报,来说,而她不得不端了笑脸,强迫自己去听。
她知道,陛下看重陈阿娇,不允许她去动她。这些年,她坐在皇后位上,谨记当年的教训,一直依着他的意思行事,使后宫不乱,使他能够安心国事,一直做的很好。
因此,陛下才能容忍,她在这个位子上,坐了这么多年。
可是,他不知道,她微笑着看着他来往于未央宫里每一座宫殿,面上一片温雅笑容,底下却是见不得人的痛。
若可以,谁个女人真能忍受,与旁人分享自己的夫君?
除非她半点不爱他。
而她爱他,所以她注定伤痛。
陈阿娇归来之前,她以为,她可以一直这样微笑着,过她的一生,高高在上但寂寞,等待她的刘郎偶尔的到来。
可是,陈阿娇的归来打破了她的以为。
到最后,却原来,她可以忍受她的刘郎和一切其他的女子在一起,却不能容忍,她的刘郎回到陈阿娇身边。
那仿佛,生生的打了她一巴掌。告诉她,你这么多年来自以为是的胜利,都是假的。
而她,从命运里头归来,向她讨要她夺去的一切。
后来她想,也许,在那个时候,她身为女子敏锐的直觉告诉她,她的刘郎,渐渐的,真的爱上那个曾为他抛弃的女子。
那么,当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曾经伤害过她的她,是不是,就,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她与她的相争,其实,有着宿命的味道在里面。
而她毕竟不了解这个归来后的女子,所以设下精巧的局,到最后,才发现,她自己才是陷入局中的人。
而那个女子呢?得了手,却不肯再理会她,一道陛下的旨意,让她归堂邑候府暂居。
而这一个暂居,就是一年。
那一年里,她被软禁在椒房殿,空对着满殿繁华锦绣,心却空落落的没有半点着落。
他们说,陛下常去堂邑候府探那个女子。
他们说,陛下慢慢的减少了流连未央宫各殿妃嫔的次数。
她无声温婉的笑着听他们说这说那,说的时候满面为她不平为她担忧为她同情,听到最后,心就渐渐淡了。
她爱的那个人不曾爱她,那么,她的爱,就渐渐的,渐渐的淡了。
若这爱,只能让她苦,让她痛,她就不要。哪怕牵扯去时疼痛不堪,痛过了,她还有家人要守,还有据儿要护。所以,她没有时间软弱,没有时间悲春伤秋,没有时间,为自己慢慢沉寂的爱,落一滴泪。
元狩二年,长女卫长出嫁。
连女儿都到了嫁人的年纪,她也就渐渐老了。
卫长真的很像她,连伤悲,都学她,氤氲在心里。
卫长喜欢着一个少年,可是那个少年不喜欢她,哪怕,他是她的表哥。
纵然喜欢又如何?那时那日的情景,卫长的婚事,对她极其重要,她容不得那些小儿女心思做主费了她的满盘谋划。
可是做女儿的伤悲了,为娘的心里,还是要痛的。
更痛的是,明知卫长不情愿,她还是选择,将她嫁入李家。
她的一生里,仿佛都在重复,手边做的,和心里想的,一直一直,都不一样。
北方传来消息,去病大胜了。
那可真是个好孩子,意气飞扬的少年,不枉卫长爱他。
其实,卫长的眼光,比她好吧。
卫长不过是爱而不得。
而她呢,爱而成伤。
长信侯柳裔完胜匈奴,带回了陛下和亲匈奴多年的胞姐,南宫长公主刘昙。
而同时,长安城内,王太后,渐渐走向了生命微末的尽头。
却原来,再尊贵的女子,到了死亡逼近的时候,都是一样的。
王太后盼望着南宫长公主归来,多年前她送她去匈奴和亲,却又在安逸尊贵的位子上思念了多年,觉得亏欠。那又如何呢?时日再重来一次,她还是会选择,毅然送走自己心爱的女儿。
只为了,成全她自己,和她的儿子。
就如同,生命再重来一次,她还是会选择,借巫蛊一事,构陷陈皇后。
从本质上来说,她和王太后是同一种人。不是没有爱的,只是为了某些比爱更重要的东西,将爱掩埋。
只是,王太后成功了。而她呢,从前,她以为她也成功了。到如今再看,却岌岌如临深渊。
所以,彼此不能亲近。
王太后逝去的那日,她站在长乐宫外,心思居然是极淡的,无喜无悲。
那在尊贵繁华的长乐宫中慢慢逝去的那个女子,是她的刘郎的母亲,她和她,在两座宫殿里生活了那么多年,到如今,依旧如同陌生人。
她自己的伤悲已经很沉郁,付不出哪怕再多一点,为那个尊荣半世却即将离去的女子。
然而,那个女子,是她的刘郎的娘亲。
那一刻,刘郎是真的伤悲了。刘郎心就算再狠,当母亲去世的时候,他的心,还是有丝丝的软弱。
她跟着他来到灵心殿外。
他们说,她的刘郎,幼时就在这座宫殿长大。
她的刘郎,在这座灵心殿里,悼念他的娘亲。而她,站在殿外,迟疑不敢进。
时日慢慢磨去她的勇气,她已经不复年少时,对前程一往无惧。
世人说,这世上,最清楚帝王心意的,便是伺候在他身边多年的御前总管,杨得意。
那一日,杨得意满宫去寻陈阿娇。
她站在远山亭远远的看,看尹佳萝进去了,被陛下发作拖去掖庭。
最后,进去的是陈阿娇。
而她在亭中等了许久,等到天色一点,一点的暗了,等到站在五月南风天气里,心却冻的清冷,亦不见她出来。
“皇后娘娘,”采青慢慢道,“咱们回去吧。”
她慢慢回过头来,似乎在采青的声音里,听出些不忍来。
无声的笑。
南宫长公主刘昙,自幼与陈阿娇交好,当众于她难堪,不肯待见。
太后去世后,她便是大汉最尊贵的女子。为什么,却比从前,更加如履薄冰?
陛下携南宫长公主与陈阿娇往甘泉宫,归来后,恩爱恒逾。
而她,守着皇后冰冷的宝座,慢慢的,变的淡,变的薄,薄的,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了。
“母后,”儿女们担忧她,声声唤着她,声音忧虑。
“没事。”她慢慢答道,依然温婉的笑,“我早就看淡了。”
是的,已经看淡。不是她愿意看淡,而是,现实逼她如此,不看淡,又能如何?
阳石嫁了,去病去了。
椒房殿里,一片寂寞。连初年看起来金碧辉煌的檐角,也在岁月剥蚀中,慢慢黯淡下去。
而她,变的越来越谨慎。到如今,只要子女安好,家族平安,她可以,一直这么谨慎下去,过她的一生。
却最终敌不过,上林苑里爆发的风暴。
初听到的时候,她是愕然的。
对家族的忧虑里慢慢升出一丝快意。
陈阿娇,你今生顺风顺水,也有今日么?
失去了那个孩子,你一定会,很痛,很痛吧?
可有我痛?
她试图力挽住卫家衰颓的狂澜。却在深夜独自睡在椒房殿中的时候,忍不住自己的恐惧。
也许,这一次,真的是不行了吧?
当年,她如何对待陈阿娇,到如今,命运便要加倍报应回来。
最先失去的,就是她的长外孙。
然后,是阳石。
到最后,是据儿。
命运若要她步步败退,她亦无可奈何。到如今,她除了那个冰冷的后座,她能够拥有的,只有那些亲人子女了。
而后座,今次之后,怕也是要失去了吧?
这让她,怎,麽,甘,心?
若身后已是万丈深渊,退无可退,她如何还能够,继续后退?
于是,谋反,巫蛊,桩桩件件,接踵而来。
一切尘埃落定之际,她于椒房殿弹琴。
她弹的是汉乐府中的一首《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棱,江水为竭,
冬雷阵阵,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一生于她,不过是一场豪赌。前半生,她赢了,于是步履椒房。后半生,她却输了。于是自缢殒命,以命相偿。
于是还是与君绝了。她的刘郎,是她的君,可是她更宁愿,他只是她的郎。
年少时,她冷眼看着那个骄纵的女子,心里暗暗嘲弄着她的不懂事。她们的刘郎,是主宰这个天下的帝王。她却希冀着他只守着一个女子,如何不是太天真。
到最后,才发现,其实每个女子心里都有这样的想望。只是陈阿娇更诚实,且她有着这个资本,所以,不管一切的一切,任性的说了出来。
生命里,能够这样放纵自己的任性,谁说,不是幸福的呢?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回望自己一生,只觉一片压抑,纵在最得意初登后位之时,底色仍是灰的。
一生里唯一有过的暖色调,却是在那个女子还是皇后的时候。彼时她只有卫长,陛下到她的殿上来看她,两个人拥着卫长,和乐融融,真的很像,年幼时,她见了平阳县的乡下人,相守一世的夫妻,到了老,每一个眉间心上,都有彼此的印记。
可是,她亲手打破了彼时的暖色调,设计了巫蛊,构陷陈阿娇,推她下皇后之位。
如果,生命里最深的想望,不过是和一个人相守到老。那么,当初,她又何必,费尽了心机,邀得陛下爱怜。
而最初的最初,到底是因为,她邀得陛下爱宠,才渐渐当他是她的刘郎,渐托芳心;还是因了,她渐托芳心,所以,拼了所有心机,邀得刘郎爱怜呢?
到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
她从不曾愿意和他相绝的,若可以,她也愿意,一生相依。哪怕山无棱,江水竭了,冬天打雷,夏天下雪,也不相绝。
可是,她的刘郎,先绝了她。
这世上,只有一个刘郎,于是苍天薄待女子,既然有了一个卫子夫,又何必再有一个陈阿娇?
又或者,若已经有了陈阿娇,又何必再有卫子夫呢?
命运很是公平,而她,愿赌服输。只是,放不下,留在世上的四个儿女。
若是可以,下一世,必不近帝王家。
白绫勒过颈项之时,她慢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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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死的魂魄不得投胎,而她在这枉死城游荡经年,等了经年,看他们悲,欢,离,合,终于有一日,等到了她的刘郎。
经过的鬼差慢慢道,“孝武皇帝回来了。”
她远远的看,她的刘郎,已经很老了,形容憔悴。
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他生命中曾有过的那个女子,叫做卫子夫。
经年落不下来的泪,忽然就慢慢的落下来,一滴一滴,还未坠到脸上,就已经结成了冰。
孝武皇帝刘彻,在位六十年,功勋卓著,幽冥里的鬼差亦有耳闻。
刘郎皱眉问,“朕的皇后,何时下来?”
鬼差怔了一怔,道,“生死都有定数,既到了幽冥,就守幽冥的规矩吧。”
“若孝武皇帝与孝武陈皇后尚有缘分,下世里,定能遇见的。”鬼差意味深长道。
想问了很多年的话,亦不必问了。
又过了两年,陈阿娇亦到来。
与刘郎不同,她看见了她。
“你我相争了那么多年,你恨我么?”她想了想,无话可说,只好道。
“过了那么多年,”陈阿娇笑了笑,出乎意料,慢慢道,“我都快要忘记了。”
过了那么多年……
是的,真的过了很多年了。陈阿娇要忘记了,她,也渐渐要忘记了。
再后来,是卫长,是阳石,是诸邑,到了据儿亦下来的时候,她在尘世上所有的牵念,就全部断了。
鬼差到她的面前,慢慢道,“卫子夫,你可以转世了。”
她亦慢慢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真的真的,好久了。
守着一段记忆好久,真的好累。她迫不及待的想喝下那碗孟婆汤,将一切忘掉。
于是慢慢的喝下孟婆端来的汤。
这一世的恩怨情仇,俱都在这碗汤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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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陈阿娇的小说,都无法回避卫子夫。
两个女子的争斗,注定,一个得,一个失,或者,通通不幸福。没有双赢的可能。当卫子夫走向那母仪天下的宝座,或者更早,再平阳侯府承宠时,命运就已经注定。仿佛宿命的冤家呢。
而喜欢阿娇的女子,多半不会喜欢卫子夫。
我也不喜欢卫子夫。
但是卫子夫,是阿娇生命中的一个不欢喜的色彩。从她眼中的阿娇,也许,才是最真实的那个阿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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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文。民国,是一个风生水起的年代,数不尽的英雄起来,却依旧挡不住时代落寞的主题曲。
而我最喜欢的,少帅张学良,峥嵘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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