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涵星笑了。
邻座上有一男一女，都很年轻。说话是标准的香港口音，说的却是普通话。
他看了一眼二人，就转回头，认真的享受着自己的早餐，并没有多言。虽然香港面积还远不如北京的十分之一大，但做为一个小众行业，在这里遇到同行的机率也并不高。
两人的声音逐渐高了起来，“那么多的高科技公司，一个个以行业leader自居，如今，我们连地面的三维数据获取的全面覆盖都做不到，都是徒有其名。”
“只能说，这种算法真的很难吧，可能超出当前的科技水平了。其实做相关研究的也不少，但敢真正实地测试的，几乎一个都没有。记得《叶问》里怎么说，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哈哈，……”
他们的笑声顿住，因为杨涵星忽然出现在二人的桌前。
“其实你们不用这么大声说话，整个餐厅的人都在看着你们。通常都是香港同胞用这种眼光看嗓门大的大陆人的。By the Way，我的听力很好，哪怕你们正常音调，我也一样可以听见。”
年轻男子怔住，那名女士捂着嘴笑了。
杨涵星没等二人回话，直接在男孩旁边的座位坐下。
“我叫杨涵星，幸会。”
“杨总，你好。我是测地署的Linda，今天有点唐突了。我老板说，你要忙完其他质检署的项目，才有时间和我们交流。我有一点急，就直接上门了。不知道您怎么看出来，我们是来拜访您的。”
杨涵星笑道，“遇到同行的概率并不高，尤其还是做三维和MMS的同行。而且两个香港人，不说英文，也不说广东话。我记得有部书里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广东人讲官话。这对你们二位也一样适用。”
Linda爽朗的笑了，“杨总不但机智，而且风趣。”
杨涵星笑过，恢复了严肃的表情，他郑重道：“你们所说的两种算法的融合，我们已经做到了。我可以非常谦虚的说，我们做的非常好，香港街道这样的环境，除了我们可能没人接的下。”
Linda又笑了，虽然香港有华语喜剧的天花板周星驰，但杨涵星的北方式幽默他们很少见。事实上，很多大陆同胞比较拘谨，很少说笑话。
男子有些笑不出，“杨总，你要是不谦虚的话，会说出什么话呢？你应该知道，我们测试了全球所有的设备，也包括内地最顶尖的公司的产品。目前即使只是口头上，也没有人敢说，他们能完全满足我们的要求。您自信背后的理由，能给我们说一说吗？”
杨涵星认真的点头，“你们既然试过了世界上所有主流的产品，你知道MMS如何分类的吗？”
二人摇头，男子犹豫着问：“按精度？或者技术手段？Lidar类型？”
“都不是，”杨涵星摇头，一脸严肃道：“MMS一般可以分作两类。”
“哪两类？”
“图行科技的MMS是一类，其他所有公司的是一类。”
本来一脸认真的Linda没料到杨涵星无比严肃的说出来这个答案，她忍不住又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而且怎么也停不下来。
男子道：“杨总，我很喜欢您的幽默。但我们虽然冒昧，却是诚心来和您交流，我们想看到，想听到一些有用的东西，不是您的妙语连珠。”
杨涵星有一些意兴阑珊，他本不是这样狂妄的人，这几年的情绪却一直处于压抑之中，甚至早已忘了幽默感是什么。
如今的状态，有一点像穷人咋富后的报复性消费，他将这几年心中的压抑用这样的方式逐渐的排解。
他转向那男孩，正色道：“你觉得我一直在开玩笑？”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杨涵星的态度认真而且坚定。
“我敢这样说，是因为很多年之前，国内还没有MMS的概念的时候，我们已经在打造第一台移动式三维激光扫描车。……”
“我们花费了无数的心血，国内最早成交的几台移动测量车，或多或少，都有我们的贡献在里面。……”
“但我们并不是业绩最好的那一个，我们始终被市场在捶打。虽然不公平，但也不是坏事。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们才在几年前就想到了，打造一套没有GNSS也可以工作的系统。……”
“这套系统并不是为香港项目研发的，事实上，这个问题也并不是只有香港才有。只是香港的城市街道，问题更严重而已。”
“但没人解决这个问题，所有的厂家都在有意无意回避这个问题，然后尽力成交自己的生意。……”
“所以我们那时候起，就开始这种算法的研究了。不是因为有了香港的项目，我们才开始做这件事。……”
“你们刚才说的那些品牌我都接触过，奥科引入国内也和我多少有一些关系。……”
“我们花了很多代价，包括向傲慢的欧洲合作伙伴学习，并花重金，引进他们的系统做研究。……”
“我们有的人退出了，有的人受不了挫折离开了。……”
“资本也在抛弃我们，我们这几年一蹶不振，几乎从市场上消失。……”
“抱歉，我今天或许表现的有一点狂妄，但我觉得这是我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终于获得了成功后的一点点自豪而已。……”
“还有，我说，我可以解决香港的城市三维问题，既不是狂妄，也不是自信，而只是一个事实而已。”
杨涵星说完了，他自己都有些惊讶于自己的激动和强势，但话已出口，他没觉得不妥。或许有些话真的该对这世界讲一讲了，只是让眼前的两个年轻人人，一起做了听众而已。
沉默了几秒，男子道：“杨总，您很动情，但其实对我来说，并没有听到太多的有用信息。无论您付出了什么，我只相信我亲眼看到的结果。”
杨涵星点头，“当然，我会让你看到的。”
Linda忽然问道：“杨总，你们给质检署开发的系统，细节我不知道，但我听说，是一套无人车加一套无人机，都是在隧道里进行全自动的巡检，是吗？”
杨涵星点头，“是的。”
Linda继续问道：“那么这套系统在隧道内的定位精度是多少？”
杨涵星不易觉察的笑了一下，他很乐意回答这个问题。“5cm，无论是无人车，还是无人机，包括上面的相机云台，都是5cm。”
男子终于有些变色，“真的吗？隧道内无人机5cm，怎么可能？怎么做到的？”
杨涵星淡淡道：“5cm是写在合同里的。香港政府部门对系统的验收要求，你应该是知道的。如果我们达不到这个精度，怎么可能会被验收呢？”
男子的态度好了很多，“杨总，我为之前的态度道歉，我叫Alex，是Linda的同事。我想请您解释一下，隧道里，如何让无人机达到这个定位精度的？又如何与无人车保持一致？难道他们之间没有精度损失吗？”
杨涵星道：“无人机对无人车进行跟随定位，它的定位比无人车会有延迟，但稳定下来后，就能达到同一精度。同步和精度损失都是有的，只是本来我们就有冗余精度，这些没有什么影响。……”
“至于技术上怎么实现的，抱歉，没有质检署的允许，没有NDA，我是不能直接和你们讲的。……”
“我只是说一句，隧道里我可以做到这么高的精度，那么街道上，我会做的更好。……”
“街道上，还有断断续续的卫星信号，而隧道里，是完全没有GNSS信号的空间。”
Linda想了一下，“杨总，很了不起。但你们的系统还没开始验收吧，我希望您验收顺利。虽然这是两个不通过的项目，但如果你们通过质检署的验收，那么将会极大的提高我们的信心。”
杨涵星道：“通过验收只是时间问题，我们的无人机正在运输，只要到港，我们马上就会进入隧道实测。”
Linda道：“好的。杨总，那么关于你的MMS在城市街道的技术方案，您可以介绍一下吗？这个应该不需要质检署的允许。”
杨涵星点头，“其实很简单，就是你们说的，无卫星的技术手段，和陀螺数据的融合。但融合的难点不在于陀螺，而在于无卫星算法，能够导出和陀螺一样的定位数据，二者才能融合互补。这个在谷歌开源的算法里是没有的。我们这几年，就做了这一件事，能与陀螺和GNSS结合的移动匹配算法，我们称之为无依托算法。……”
“技术细节，当然不能公布。但我们给你们一张我们整体数据流的结构图，包括每一个部件的数据输入输出和融合。我想做为专业人士，你们应该很容易看懂。”
“太好了，杨总，今天可以给我吗？”
“可以。”
Alex又问道：“杨总，虽然这些资料很能说明问题，但我还是要问您，可以安排来港的实测吗？”
杨涵星沉吟，“可以，但需要安排时间，你们什么时间方便。”
“这个项目只怕三个月后就要投标，最好您的设备能一周内到港。”
Alex和Linda发现，杨涵星的脸色忽然变得非常不好看，就像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二人对视一眼，然后转向杨涵星，“杨总，有什么问题？”
杨涵星苦笑了一下，“没事，没什么问题。只是你说一周，我想起了我们之前的一次测试，还有我的一个朋友。”
他顿了一下道：“我不习惯一周这个数字。而且即使我想，我们也做不到，设备过来需要在海关做ATA手续，这个手续只怕就要一周。”
图行科技最新的MMS其实还没有集成出来，因为杨涵星要拿到香港项目的尾款，才有能力继续，即使赵小雨给了他一个不错的价格，但以图行科技如今一穷二白的状态，依然只能等待。
而且他心有余悸，虽然不怕测试，但一旦约定时间，他就会想起向阳的滨海之行。
向阳就晕倒在他的面前，而此后医院病房里，是他与向阳最后的见面，到现在二人还没有碰过面。
“杨总，您既然和香港政府部门打交道，就该知道，这种测试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而我们现在的时间非常紧张，我希望您能尽快的安排时间。”
杨涵星默默的计算时间，真的太紧张了。香港的付款怎么也要半个月之后，涉及到内陆银行的换汇，只怕会更久。
麦格设备到货，GI的陀螺采购，集成，标定，测试。只怕至少要两个月的时间。
就是说，理想的话，三个月内他们可以完成一套系统，但拿到香港来测试，时间上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又一次想起了向阳，向阳曾经以破釜沉舟的决心，用命去换时间，最终还是没有成功。这一次，他下定决心，一定不用任何人的命去拼。
他停顿了一下，终于下了决心，他抬起头，目光坚定的看着眼前二人。
“测试的安排，可能会比较复杂。测试还是要做，我会尽力安排。但除了实地测试，我们还可以用以一些其他的技术手段，来证明我们的算法。”
Alex皱眉，“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技术手段，当然，你们隧道项目的验收有一定的说服力，但毕竟不是一样的项目，不能完全替代。”
“我会和技术人员沟通一下，今天，在你们下班之前，我会拿出一个方案。然后和我们的技术资料，一起给你们，你们看可好。”
二人互相看了看只能点头，“如此，就多谢杨总了。”
依然是华强北的那家麦当劳，刘芯背心短裤拖鞋坐在里面，大口的喝着可乐。
这里是他最早与张邕见面的地方，他自己也一直不明白，后来为什么就随张邕去了北京。
穿上这一身衣服，坐在这里，他才更像是找到了自己。这也是他每隔一段必须回深圳一次的原因。
只是今天他发现，自己逐渐找不到之前的感觉，居然有一点怀念北京的生活。
“妈的，”他在心里骂了一句，“该死的张邕，该死的怒发狂人，该死的杨涵星。”
电弧响了，正是他刚刚骂的那个人。
“芯片哥，你在深圳，是不是有长期的港澳通行证。我需要你过来一次，现在，马上。”
刘芯语气冰冷，“我说了，培训的事我不会参与的。而且你若连这点事都搞不定。我只能告诉张邕，你这个搭档不适合我。以后我就不回北京了。”
说完，刘芯心中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他说不回北京的时候，心中居然有一点难过。我这是怎么啦？
“我以人格担保，设备验收的事，绝不让你参与。我这里有另外一个很重要的项目。全世界的公司都无法解决问题，我承诺了，我可以做到。所以我需要你和我来一起证明我的承诺。”
刘芯满是血丝的眼睛居然绽放出一种光彩，他整个人似乎也在发光。
他在电话里重复着杨涵星的话，“全世界的公司都无法解决，你承诺你可以……”
“嘿嘿嘿嘿”他发出一连串难听至极的笑声，“我喜欢这样的项目，你等我，我马上去车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