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未央宫醒来的第一百七十五个夜晚,封玄英好像是被梦靥了,依稀里仿佛看见婉约的纱帘后面,有人跳着他二十三岁生日宴时皇后为他跳的一曲涅槃,那身子在纱帘后扭曲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那熟悉的身影在灯火摇曳里忽而不见。
“皇后……”封玄英从床上惊醒,后背上爬满了冷汗,望着床前青鹤灯里摇曳的灯火,一时间出了神。
“皇上,皇上?”
服侍皇帝的小太监连声唤了半晌,也没有见人应,便打着胆子上前去,探手在封玄英面前比划了几下。
“嗯?”
封玄英回过神来,见着自己面前站着的不是大太监秦岚,反而是个胆子大的离奇的小家伙,竟然拿了一只胳膊在他眼前晃,忍不住嘴角挑起一抹冷笑来,看得那小太监面色苍白,轰然跪下。
“皇上饶命!”
封玄英漠然了半晌,却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随手挥退了那诚惶诚恐的小太监,起身披衣走出了未央宫。
不知不觉已经快要中秋了,天上的月亮圆了一半,他觉得心里慌乱。
平州水患年年有,唯有今年特别夸张,大河两岸的田地里粮食颗粒无收,如今大军行至平州,已然不能再动,这太打他的脸了!他披着衣服走在月下,风吹动他的衣角,带起一阵苏合香味,不知为何,今晚的苏合香味却有些不同。
有点暧昧,他兜兜转转的,竟是走进了假山丛中,一处洞天里隔了琉璃灯亮了烛火,水汽氤氲中隐约可见是玉人身段,天人之姿。
封玄英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看得一个精干、瘦削的背影,和婉约得仿佛会发光的手臂,没有一点多余的杂质,长发逶迤的披在身后,在水中摇曳得像一朵黑牡丹,没有一点珠玉点缀,封玄英看得入迷,直忘记了呼吸,直到那人斜着眼神从水中缓缓转身、站起,才清醒了过来。
“皇……后?”
封玄英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那丰满的筒体淋漓尽致的展现在自己面前,却忍不住倒退了一步,跌跌撞撞的退了出去。
“呵……”秦岚一脚踢倒了不起眼的角落里冒烟的香炉,狭长的美目里露出一丝嘲讽的神色来。
你有后宫那么多佳丽,为什么就不能接受我呢?
她看着那被她踢翻的香炉在地上滚了两圈,苏合香撒了一地,露出一截幻香来,秦岚轻飘飘的捡起铺在地上的滚金边长裙,仿佛刚才那个被人看光的女人不是她一般,一派从容淡定的穿上衣物,从假山之中走了出去。
假山外边的阴影里立了两个小太监,见了秦岚从里边出来,忙掩了脸上的睡意迎了上去。
“秦公公。”
“行了,你们俩退下去吧。”她厌恶的看了凑近来的两个小太监一眼,一脚从两人之间的空地里踏过,夸张的白裙裙角迤逦的拖了一地,缓缓的从两个小太监眼前蜿蜒蛇行而过,在黑夜里阴深得可怕。
“是是是。”
秦岚静静的坐在假山上,想着自己从小姐妹分离,一个入山学艺,一个在家扬名,都曾许下豪言要做女中豪杰,要一起荣华富贵,要一起闯荡天下。
她的姐姐,一向跟别人不一样,七岁能诗,八岁会词,一次诗会中因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而使姓扬名显,那年秦思十二岁,提亲的人已经踏破了门槛,却唯独喜欢开州墨家的长子,那会儿父母都有意联姻,一道圣旨下来,她的姐姐却要被迫嫁给四皇子。
她最后一次见她姐姐笑的时候,还是大婚前,秦思望着一支金钗出神,痴痴的笑,笑到最后只能匍匐在铺了一堆喜庆的红海里呜咽哭泣,从此以后,萧郎是路人。
秦思出嫁那天,她随着花轿跟了老远,后来一向不公平的父亲只让她戴着面纱远远的看着秦思嫁入王府。
十里红妆,飞花漫天。
她是秦家最傲气的女儿,而秦家,一直以来也只有这么一个天之骄女。
思及此,秦岚恨恨的握紧了拳头,修长的指甲嵌入肉里也毫无所觉,毫无疑问,她是恨秦家的绝情,明明是一对双胞胎,却要把她送入深山,而秦思却能够在秦家受到最高等的教育。
恨她的姐姐有最天才的想法却是个女儿身,却最后服从了家族给她安排的命运,嫁给了一个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男人,当墨雨马蹄翩翩儿在雨水里踏出浪花来的时候,她已经入了别人的洞房。
也恨自己的没用,明明是要为自己的姐姐狠狠的报复那个男人,却一次一次的陷入了那坐在御书房里总是眸中忧郁的男人的双眸,为他那一遍又一遍午夜梦回的呼唤,点燃了幻香,穿起了最不愿的穿的姐姐在那人二十三岁生日宴穿过的舞衣,跳起了全天下人都以为只有秦思才能够跳出来的舞蹈,无数个夜里,她大胆的站在他的龙床前,肆无忌惮的打量着他,却又在他无数次睁开眼时退缩。
陪在他身边的只有苏合香和姐姐的衣物,她只是在他身边伺候多年的得力助手。
秦思深吸了一口气,细碎的香粉从她的袖中滑落。
玄历元年秋,皇帝出征在即,各州水患四起,娶德真皇后后,洪水退去,秦思如愿的住进了未央宫中,以皇后的名义,爱着如今摆着三千佳丽不去雨露均沾的帝王,看着他每日里醉生梦死在她的幻香里,秦思的心里仿佛是圆满了一般,却又仿佛更加的空虚了一般。
这庭院深深里,宫墙太高,海水太深,这些年早已淹没了她的人性,当她看着自己的姐姐出卖了自己的家族,亲自把自己送上了绝路,白绫一投,脖子一伸,从此与这个世界长辞,只给怀念她的人留下一抹清冷卓绝的回忆。
一把捏碎了才调好的苏合香,一水儿香料被秦岚推开,各种香味弥漫在空气里,让秦岚敏感的鼻子忍不住不停的打喷嚏,一头珠翠因为剧烈的动作而散落了一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侍立在门外的几个小宫女面面相觑,不敢上前一步。
尹冰裳悠闲的坐在院子里,敲着二郎腿的右脚上一只白色绣花鞋一晃一晃的,一张水色的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明艳的眼眸里轻蔑的扫过王老三递来的信笺,连看一眼的心都没有。
而一旁的王老三则是小心翼翼的夹着两条腿,佝着腰等尹冰裳接手,可偏偏儿尹冰裳一点要接手的意思也没有,山间冷得快,她却晃着自己雪白的胳膊毫不在意。
“王妃?”王老三小心翼翼的拿眼睛从尹冰裳满是刺绣的长裙上拂过,偷偷的看了那一张明艳却微微露着乏趣的脸,便更快的埋首细数地上的小碎石子。
“我看过了,你去忙吧。”尹冰裳挑了挑一双眉毛,只觉得这次封玄英可是尴了个大尬,而诸葛昱去借兵的事估计也泡汤了,邓国公这一关过不了,而之前他已经夸下海口,要游说诸侯,并且前不久不时的就会发一些信件回来说自己很快很快就会征服XX,然后怎么样怎么样。
应该不会很快回来吧?
冰裳忍不住有些期待见到诸葛昱那张死灰脸了,如此想着,尹冰裳忍不住不怀好意的笑了,没看见已经走到月洞门的王老三偷偷儿转了个身,见着自家笑得渗人的老大,忙加快脚步,往正门而去。
这样的女人,也只有越王那般高大威猛的男人才能够相配。
思及此,王老三对能够一人独挑军阵的英明神武的越王封景琰是愈发的佩服的五体投地,只差献上自己的膝盖了。
王老三走了没多久,尹冰裳刚利利爽爽的喝了口微凉的茶,便见着前些日子就像要跟阎王去地底走一遭的封易龙从花园里拐过来,身后跟着一身褐色衣衫的宋颖,还略有些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莫名的笑来,尹冰裳仔细想了想,好像这园子不是她家的,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封易龙的寓所,如今她不仅是占了人家的老巢,合着连窝都给整改了。
尹冰裳的美目转了转,瞅着眼前的这个小花园,眸中的笑意更深了,起身让封易龙坐在她对面。
“嫂子今儿可是很高兴?”封易龙非常矜持的笑了笑,苍白的脸上没有劫后余生的畅快,反而是愈发的忧愁起来,只是那忧愁,却是藏得很深很深的,一双星眸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这不过搬出去两三个月的院子,怎么就多了棵老树,老树上还吊了块布?还有他心爱的花草怎么都长腿不见了?
封易龙忍不住要为自己默哀了一把,见尹冰裳笑盈盈的望着他,也不说话,略有些尴尬的顿了顿,似毫不在意的轻飘飘的说道:“听说前儿王爷出门的时候带回了一个露水红颜,这事本不该由小弟来说的,但竟无一人来通知嫂子,小弟深感责任重大。”
说到这,封易龙顿住不语,侧着一双眼细细的打量着尹冰裳的神色,同时在心底里默默的为自家六哥点了一只白蜡。